第四章 第46節(2 / 3)

黨治國16歲的時候,有一天他和同學們在韓城中學連夜排節目。三九天的夜晚,不生火就過不去。但教室外是半尺厚的雪,想搞點煤吧,又冷得出不去——來回得走兩裏雪地呢!怎麼去扛煤啊!多厚的棉鞋陷進雪地裏也是凍腳。同學們倒抽著冷氣往後縮了。

黨治國叭叭地扔下他的棉鞋,又扒掉他的兩隻襪子。

“噯,你脫鞋襪幹什麼?”

“為了證明在雪地裏走路不冷。”

“你快穿上吧!我們跟你去扛煤就行了。”

“我說出話就要算數。”

1957年,一種大批判火災似的在清華大學裏蔓延開來,燒向錢偉長,燒向黃萬裏……黨治國走上台辯論:他們不是右派!黨治國走進校黨委辦公室:他們不是右派!

黨治國講話沒有一點顧慮。他這個來自黃河邊的人,像黃河一樣古樸。他對黨的感情、對黨的忠誠,連一點雜質也沒有,自然用不著擔心自己說“錯”話而成為右派。

但是,根據意識決定存在的“原理”,有“右派言論”的人,就是右派分了。黨治國步他的老師們的後塵,也成了右派,而且是“極右”。他的一個同窗好友是個結巴,原先一見他老遠就叫:“黨黨、黨、黨——治國!”憋上半天才憋出“治國”兩個字,實在累人。結巴老弟就把他的名字簡化成一個字:“黨!”現在自然不敢再叫他“黨”了。當著人連話也不敢說。隻在沒人注意時不用稱呼地對他說上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兩個月後,沒想到結巴老弟也成了“浪子”——右派。浪子二號見了浪子一號,隻能搖著頭說一句,“往事不堪回首。”

三、清華大學第002150號畢業證書:他在80年代拿到了補發的畢業文憑,不過,他積幾十年之教訓,感到首先要麵對的是——生產關係。

1975年,鄧小平同誌出來工作了。在押犯黨治國感到好像自己刑滿釋放一樣的高興。他覺得這下自己的思想軌跡能合上中央政策的軌跡了。本來嘛,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以後,發展生產力就是無產階級的根奉利益所在。國家的轉機來了,他黨治國的轉機就會來。他把他的希望全部係於小平同誌的身上。

但是他等到的卻是批鄧。

他的頭發一下子全白了,稀疏了。

他這個鐵錚錚的黑大漢,一下變成了老漢。以前他不管在遊街時,在監獄中,他的心裏經常回蕩著他最喜愛的《鬥牛士之歌》的旋律。可是從此他再也想不起他那鬥牛英雄了,他隻記得《伏爾加船夫曲》了:哎嗨喲……

他並不怕死。準確地說,他最不怕的就是死;但他怕絕望,尤其怕從希望的頂峰掉進絕望的深淵。

後來,1986年,我打開清華大學第002150號畢業證書。證書上是一張像出土文物似的老人相片。不知是因為50來歲的黨治國照得比他實際年齡更老,還是因為他現在的相片放在大學畢業證書上實在不相稱而愈發顯老。50年代的清華大學水利係學生,在80年代拿到了補發的畢業文憑。不過他已經不想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科技上了。文憑可以補發,思維不能彌補。他積幾十年之教訓,感到首先要麵對的是——生產關係。

四、10億人都能背下唐詩300首,也依然不能在這個世上立足的。

唐朝經濟的發達,和思想文化的發達是對稱的。中國人從小就背《唐詩300首》,曆來都研究唐代文學,可惜太少研究唐代經濟。儒家傳統主張以德治國,有沒有經濟一樣治國。但是就算10億人都能背下唐詩300首,也依然不能在這個世上立足的。

1300多年過去了。解放30多年了。人們向我介紹西安,不是講兵馬俑,就是講李白醉臥長安,再就是背誦謫仙的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使我想起老年人,老人的心態是喜歡回憶過去。

1986年的西安即使不和發達國家作橫向比較,即使隻是自己和自己比,變化是不是也太小了一點?有人對我說:西安地下的比地上的好看。這天,我走進城郊一家飯館。滿地的碎骨頭剩萊!油垢的飯桌,汙濁的塑料酒杯,發黑的香腸和發幹的鬆花蛋。如果唐代的詩人墨客到此一遊,恐怕會拂袖而去吧。李白大約會仰天長嘯:吃飯難,難於上青天!不過20世紀80年代的顧客們,習慣地熟練地在這裏痛飲飽食,而我覺得難以下咽。更何況跳蚤像小人一樣在對我進行防不勝防的襲擊。我應該入鄉隨俗?我應該改造自己的思想,改造自己的脾胃?不,我不想去適應這些今天不應有的落後的、不文明的一切。中國人不應該在80年代還坐在碎骨頭、剩菜間吃黑香腸。

五、科學社會主義所有製,是“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所有製,即共有製。公有不能量化,共有可以量化到個人。

黨治國對社會主義所有製關係的研究,主張要嚴格區別公有和共有這兩個概念。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強調:“在發展進程中,當階級差別已經消失而全部生產集中在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手裏的時候,公眾的權力就失去政治的性質。”黨治國由此認為,科學社會主義所有製,是“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所有製,即共有製。社會主義公有製是社會主義共有製的必要準備。社會主義共有製是社會主義公有製的必然趨勢。公有不能量化,共有可以量化到個人。

公有也罷,共有也罷,黨治國自己是一無所有。

他1980年出獄後,到現在已經搬了6次家,這才搬到這間靠著煤山、傍著火車軌道的農民房裏。杜甫當年疾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當代寒士黨治國和他的父母、兒子的衣物連同他們4個人,加起來用一輛東風三輪就可以拉著跑了。所以盡管東搬西挪地到處借房,倒也不算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