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6節
體製改革就是要改革體製:1987年初,我的一篇沒有出生的文章。
1987年初,我還住在永定門外。《新觀察》雜誌社在虎坊橋,如果從虎坊橋坐25路公共汽車到我家,大約隻兩站地。有天一早,《新觀察》編輯突然來我家,說《新觀察》1987年1月號,剛印出來就全燒了,因為怕幾篇文章萬一有什麼問題。我那篇文章,編輯部覺得有句話可能有問題:體製改革就是要改革體製。今給作者送來兩本。當時反自由化風聲乍起,實際上很多人也不清楚怎麼回事,沒事出以為有事。
體製改革就是要改革體製。這其實像車軲轆話來回轉,有什麼問題?今天我把這篇不能出生的文章放在這裏軲轆一番。
《新觀察》1987年1月號文章:
皇帝·烈士·天生的平等派
公有製之病——真正的物質力量——特權的想像力——主人的頭腦從哪裏來——讓人民過好日子吧
一、公有製之病。
兩個日本人在確保風度的前提下,不著痕跡地抖動著。
冷!我想——隻是想,而沒有感覺。因為我剛從沈陽火車站趕到遼寧賓館門口,又拖著在東三省越走越重的行李包在賓館的台階上攀登,我隻覺得累,隻想趕緊安頓下來。
兩個日本人還在轉門裏抖動著,向我發出天氣寒冷的信號。
他們是剛離開賓館的旅客,很快就鑽進一輛駛來的小車走了。
我是來投奔賓館的旅客。我熱切地望著賓館。賓館那鎖著的、不轉的轉門,毫無表情地望著我。
當然,現在還不到早上6點。可是旅客任何時候都可能從不定哪次火車上趕來投宿的。大賓館能不能一天24小時不關門?
我開始大幅度地抖動。一無風度。
根據熱脹冷縮的物理現象,我相信自己此刻每過一分鍾又縮小一點,被賓館人員發現的希望也更小了一點。
寄希望於別人是愚蠢的。還是得由我去發現賓館人員。
終於得到了回音:我們隻接待外賓。
哦——中國人不得入內。
我氣咻咻地驅車到鳳凰飯店,也是不對內。
怒衝衝地驅車到留園飯店。不對內。
不罷休地驅車到沈陽迎賓館。答曰:不對外。
哦——對於沈陽,我是外人。可是遼寧賓館拒我門外,不正因為我不是外人嗎?
不是不對內,就是不對外,莫非裏外不是人了?
素昧平生的出租汽車司機看我累得像個殘兵敗將,說實在不行的話,他幫我走後門,他認識賓館的司機們。
謝謝!最後沒辦法我也隻好走邪門歪道。不過這不是我的思想問題,是體製問題。
沈陽的賓館、飯店都到哪裏去了?
沈州飯店。被什麼會議占了。
遼寧大廈。會議。
薈萃樓。會議。
空軍第二招待所。會議。
沈陽賓館。房間沒有了。(沒講原因)
電業旅社。房間沒有了。(沒講原因)
我簡直覺得沈陽成了一個會議城!對了,這天是10月8日,國慶剛過,白天不冷,沈陽這座東北古城向全國各地來開會的人顯示著自己獨具的魅力。我走進一個會議場所。那一間間客房的紅地毯上,竟都是一層瓜子皮,會議和瓜子皮有什麼內在的聯係?會議能生出瓜子皮?會前會後閑著無聊不妨嗑嗑瓜子度時光?
我窺視的時候,正是這種會前會後的時光。一個個房間便走一幅幅閑散的圖解。一張張沒有壓迫感的麵孔,一個個缺乏明確意義的笑容。可笑可不笑的都在笑,可聊可不聊的都在聊,大家都輕鬆,大家都熱鬧,更有瓜子皮兒滿屋跳。
不是不可以笑,不是不可以聊。不過,如果會議安排得緊湊,會議要見實效,那麼會議間隙時也充滿了頻繁的交流和緊張的思考。可怕的是無聊的聊。
開會是一種需要。可以在無所用心中感到彼此的滿足感,可以躲開單位和家裏的紛擾,可以不買菜不洗碗走進餐廳就吃個飽,可以在賓館衛生間天天泡個熱水澡,可以在各種學會、協會裏搞外交,可以廣開門路收集頭銜做商標。
可以……
對會議的需要決定了會海的後浪趕前浪。
自然有很多必須開的會,有很多開得又緊湊、又有實效的會。但是不成比例。
我在沈陽跑了10家旅館,倒是冷靜了。來沈陽之前,沈陽的經濟改革很引起了我的注意:工廠實際破產法,麵向全國的招聘廠長,國有企業的租賃經營,證券市場的升降……果真到了沈陽,首先麵對的是使旅客“裏外不是人”的經營方式和洶湧澎湃的開會熱潮。這不是沈陽市的怪毛病,更不會抵消沈陽市在經濟改革方麵的突破。這是公有製下的常見病多發病。我不能不想到,企業行為的自我調節度,終究有限。特定的社會風氣終究來自於特定的體製。
改革的關鍵問題,還是所有製。體製改革就是要改革體製。
二、真正的物質力量。
所有製的改革非一日之功。在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通向所有製的道路在哪裏?
我坐火車從哈爾濱到綏化。列車服務員推著餐車走到我的跟前:“別光喝格瓦斯了,買一盒飯吧。”
“我們南方人不大愛吃這種飯。”
“我也是南方人。我是河北來的。”
“河北?”
“邢台。”
河北也算南方人?自然是相對東北而言的、記得我在廣州時,廣州人稱阿拉上海人為北方人。多半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包括我,缺乏一個整體觀念,現在都說交通發達,信息靈通,世界變小。看來中國還沒怎麼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