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奮筆疾書,將真相全部書之於文,終於完成《孔子列傳》。
寫罷最後一個字,天色微亮,已是清晨。他擱下筆,吹滅燈,直起身子,望著案上竹簡,萬千滋味一起湧上心頭,一時間難辨悲喜。不由得喃喃念起兒寬帛書上的那六句:
星辰下,書卷空
高陵上,文學燔
九河枯,日華熄
九江湧,天地黯
鼎淮間,師道亡
啼嬰處,文脈懸
尤其是讀到“啼嬰處,文脈懸”,更是喟歎不已,呆坐半晌,萬千感慨最終化作一聲深歎,消散於清寒之中。
正要起身,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雞鳴,他心中一動:人心鬱暗,世道昏亂,孔子一片仁心,不正是這世間的一聲雞鳴?雄雞不會因世人昏睡,便不鳴叫。仁人誌士,又何嚐會因為天下無道,便杜口噤聲?孔子一生寂寞,但為傳揚仁義,明知不可為,卻不遺餘力而為之。
癡嗎?傻嗎?的確是。
但世間若沒有了這一點癡傻,人心還能剩下什麼。
人可死,魂不可滅。他精神一振,生出一念,忙抓起書刀,將卷首《孔子列傳》的“列傳”二字削刮去,重新提筆蘸墨,寫下“世家”二字。
他寫史記,是以人為綱,獨創了紀傳體,將史上人物按身份分為“本紀”、“世家”、“列傳”三類。《本紀》記帝王,《世家》記王侯,《列傳》則記載古今名臣名士、特殊人物。孔子家世低微,故而一直分在《列傳》中。但此刻想來,孔子雖不是王侯,但孔子之重,重過曆代所有王侯。世間少一位王侯,並無損失;但世間若沒有了仁義,則暗無天日。
史記完成,隻剩下最後一件事:如何流傳?
古史部分倒還好,天子也曾看過。但當代之史,不少都是隱秘醜聞,尤其景帝及當今天子本紀,他毫無避諱,秉筆直書,一旦被天子看到,必會被焚毀。
他能托付的人,隻有女兒女婿,女兒司馬英頗具膽識,自不會推托,但女婿楊敞膽小怕事,隻要看到當今天子本紀,就斷然不敢收留史記。就算他敢,一旦被察覺,也必將禍及全族。孔壁《論語》之禍已經令人慘痛,再不能為了史記,又禍害親人、傷及無辜。但如果不能公諸於世,寫史記又有何用?
司馬遷思前想後,始終想不出一個妥善之策。
幸好柳夫人想到一個主意:抄一份副本,將該避諱的地方全部刪去,再交給女兒女婿,這樣,至少大部分史記能得以留傳。至於正本,萬萬不能托人收藏,找個隱秘的地方,埋藏起來,以待後世之人發掘。
這個法子兩全其美,很是妥當。但正本藏在哪裏好?
藏的地方既不能太顯著,也不能太荒僻。太顯著,易被當世人發現,則仍然難逃被毀之運;太荒僻,則恐怕永世都不會被人發現。最好是劉氏王朝覆滅之後,再被發現,到那時,則不用再怕觸怒朝廷。但什麼地方能保證這一點?
夫妻兩個一邊思索商議,司馬遷一邊抓緊抄寫史記副本,邊抄邊刪改:
景帝及當今天子本紀,全部刪去;
河間獻王劉德,隻留下劉德好儒學一句,藏書、獻書及死因全部刪去;
淮南王劉安,有意記得極其詳細,文中處處自相矛盾;
遊俠列傳中,硃安世段落本來篇幅最多,隻有狠下心,全部刪除。趙王孫、樊仲子、郭公仲隻錄其名,事跡全都刪去;
孔子第十一代孫中,孔延年為嫡長子,刪去其子孫名姓,以為諷戒;
孔安國、孔驩經曆全部刪除,隻留下一句“安國生卬,卬生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