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4(1 / 2)

第三十章 4

秋日午後,風颯颯地吹著,太陽亮晃晃刺目,女女手棚額頭往山下走。她要去暴店鎮找一個鐵匠,窯院裏井口上的轆轤鐵箍鏽爛了,木架橫軸經了日月也有點滑齒。楊樹葉子從頭頂打下來有幾分顛蕩,走到平坦處抬頭看見懸在樹枝上的葉片,好像懸浮於上的萬千手掌,舞擾得歡。在那些手掌下麵,女女自在地生動著。一個穿黑夾襖的漢子走過去又回過頭看她,咧開嘴笑,女女看著他說:“沒見過啥?”那漢子說:“多少年都不見你變。”女女被說得臉燒了,應了一句:“淡話呢!”走過去,抬頭時發現有一個人走到了她的臉前。

女女認出對麵的人是六月紅,她喊了一聲:“我怎麼就沒能認出你呢?”

沒有了那烏黑的瀑布一般的長發,沒有了那秋栗子一般炯炯閃亮的眸子,沒有了那冬月水仙一般的膚色,甚至嘴裏兩排銀雕玉砌的牙齒也脫落成一堵殘牆。六月紅的樣子讓女女心酸了。

頭上白若冰淩的發絲,可知生活中她經曆多少風雨。

六月紅說:“你知道那個李陰陽不?”

女女想了想點頭肯定了一下。

“那個李旮渣,自從跑日本死了閨女死了老婆,一直喜歡喝酒,越喝越精瘦。誰家有酒,隻要半袋煙工夫,人準在人家的廊簷下站著。喝得搖搖晃晃,人不扶著就要倒下去。都說野生子聰明,可旮渣是把聰明分成了一小份一小份使了。恨人家比他過得好,晚上偷著放了人家的豬讓狼吃。狼把豬攆走了,他第一個喊。他的把戲兒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獨他自己假裝不清楚。幾日前叫人逮著打死了。”

女女說:“這世道咋動不動就往死裏打人?”

兩人又拉了會兒話,走時女女說:“你回窯上去看看蓋運昌吧。”

六月紅沒回話,笑了笑走過了。走了老遠回轉頭喊:“老鬼,看不看他都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女女想說:他比從前活得簡單了,他現在才明白,簡單活著才是大幸福。張嘴激將似的喊了一句:

“老鬼總歸是你的從前呢。不怕沾了成分不好,就來窯上啊!”

天冷實了,窯頭前結著冰坨子,風從窯頭前刮過去,冰坨子跌落下來,砸得地上的縮脖雞架了翅膀飛落到院牆上。響聲兒把麻紙窗戶驚得噗噗動。炕上靠煙道坐著的蓋運昌懷裏放了一隻碗,碗裏放了一隻烤熟的麻雀,手裏的銀牙簽在厚實的肉塊上戳一下,挑起來在鼻頭前香一香鼻子,熱氣散漫,那是許多年前光陰積攢下的味道啊。他勾著頭咬了一口,驢嘴一樣錯愕了幾下吐了出來,要女女端走。他咽不下食了。

有一個人氣喘籲籲地站在窯門前,門搭子響了一下,一扇門“吱扭”一聲開了。女女說:“誰?”進來的人應:“來看看老鬼。”西北風和霰雪攪得天色暗下來,進來的人陰黑著影子,那一聲“老鬼”,女女知道是誰來了。

女女急忙把炕背牆上的油燈點亮,蓋運昌挪了挪身子,看著六月紅貼著背牆坐在炕上時,一股隻有熱炕頭才有的溫熱從腳、腿、屁股、腰緩緩升起來,漸至臉上,不自覺地伸出手想抓摸什麼呢。女女知道,他是想抓摸六月紅的手呢。女女拽了六月紅的手放到蓋運昌的手心裏,蓋運昌咳嗽了一聲想說什麼呢,六月紅拍拍他的手心抽回手來說:“老鬼,看把你好活的。”掉轉身顧自拉了女女的手說話,說一些忙月閑天的事。蓋運昌借了縫隙插進話來問:“閨女們都好好的吧?”六月紅跳下炕回他:“有小就不怕老,你快養你的病,都過得去,比起從前來,眼下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