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 3)

第一章 1

溝頭溪雷多。

閃電兜頭射下來,隨之就來了雷。

雷在地上炸響了,溝頭溪有了生氣。

雨水下得密時,積了窪,窪裏生了小蟲、小魚、小蝦。有鳥落在上麵覓食,水積得衝,積成了一片沼澤地。岸上長了葦箔,山一般的葦箔在窪中鋪漫開,夕陽下打遠處看過去閃耀著墨黑的光。風走到溝頭溪時被凝固了,陽光照到溝頭溪時被凝固了。葦箔橫陳在窪邊,光很難透過墨黑的葦箔照進去,風一動能聽到蕩碎陽光的聲音。

葦箔中有幾隻小鳥互相和鳴著從陽光深處透出來,葦箔下的根部有蛙跟著鼓動起腮,日頭從早晨晃到傍晚的時候,葦箔中和合的聒噪就開始了。那聒噪由溫柔轉向激怒,大有“奔霆迸電,驅雷走風”之勢。

有人給溝頭溪換了一個名字:河蛙穀。

河蛙穀在一個清晨或者是傍晚的時候來了一位叫聶廣慶的山東人。

此人是一路乞討走進河蛙穀的,身後跟著一條幹瘦的狗。狗仿佛收割後殘留在地上的一堆幹豆莢,被西北風追逐下,蹽開爪子向澇水的河蛙穀跑。跑一段路停下來看身後的那個人。身後的人高身子瓦刀臉,長著褐色的粗糙的皮膚,眉骨突起,顴骨也突起,瘦長的眼睛看到河蛙穀時,皺起了缺少光澤的笑。一個典型的山東人。隻是比小說中描寫的山東人形體黯淡且瘦。狗跑動時尾巴旗杆一樣豎起來,有鳥和蛙們開始合奏了,狗狂叫著,秋風吹落下來的葦箔葉子給狗身上添了一層毛,狗狂吠了一陣子,暗綠色和灰褐色葦箔上空的鳥鳴聲就衝著兩邊撥開了。有一段空隙,狗跑過去,跑到葦箔的水中,將嘴伸到窪中去咂;狗咂得很快,咂了幾下,提起水淋淋的嘴,耷拉出很長很薄的舌頭片兒望著身後。身後的人穿著大襠褲,腳脖子上打了裹腿,上身是一件糟爛的黑夾襖,雜色碎布補丁摞著補丁,腰間拴了一條爛布腰帶,腳上著草鞋,肩上還肩了挑子。一隻籮筐裏放著幾口缺了邊角的砂鍋,一條髒得看不清楚是什麼顏色的棉被堆在籮筐裏,另一隻籮筐裏放著用泥裹了的青苗,是本地人認不得的草籽:蘭。

狗瘦得胯骨頭露在外麵。土起石揚,災荒遍地,亂物橫飛,人和狗搖擺著推移著,一步步走來太行山上。

山東人挖了一個地窩子住下了。夜晚,山東人到臨水的葦箔上捉螢火蟲,用葦箔編個籠子把螢火蟲罩起來照明。河蛙穀水很深,藏了魚蝦鱉子蛤蟆,沿著有石塊和水草的地方,山東人探進身體摸魚蝦。黑幽幽處,冷風旋來,他便癡了一樣立在某處,這樣的景致或許讓他想起了什麼。起夜,頭頂的星光給河蛙穀鋪了一層碎花一樣的光,山東人長歎了一口氣,一口氣出去後,幾丈長的月光下,人的影子泛著青白。夜不觀色,他的頭發和身體苦草堆似的,他的心裏是興奮的,知道找到了一塊活命的土壤。勁使足了,魚蝦在肚子裏先行化成了一堆排泄物,狗歡快地迎上去舔他的屁股,他罵了一句:“娘的,癢死俺的腚了。”

1918年起,北方大旱。

頭年一年雨少,糧食歉收,冬季裏下了一場雪,開春了,開始鬧瘟疫。家家戶戶的水缸裏泡了蒼術,但還是救不了人的命。得了病的人大都不出汗,流行過來時就叫了“汗病”。有人用生薑和老蔥根熬水發汗,也有取了擀麵杖蒙了被子捶砸往出趕汗,人依舊幹燒著不出汗。拖著,拖過來的活下來了,沒有拖過來的把命搭進去了。這還不是致命的災難。陽春三月快下種了,春口上下了一場大雨,雨淅淅瀝瀝下了七天七夜,天晴透了提耬下種,土裏有墒,天空有墒,真是一場及時雨啊。奔走的鄉民,嘈嘈聲起,軋鋼蘸火,從鐵匠鋪裏走到村子的場上,彎了腰在碌碡上磨軋了鋼的鋤頭。焦枯的等待有了這一場透墒雨,臉上就掛了按捺不住的喜悅。下了種轉眼間出了苗,青苗齊刷刷往高躥。瘟疫因為春天的一場雨走遠了,人們逐漸地泛出了一點活命的顏色來。鋤了高粱,鋤了豆子,鋤了棒子,鋤了糜子和穀子,青苗騰騰往上長,卻不知道為什麼,地裏冒出了很多泥泡泡。又下了一場雨,雨滴隨著糧食的根係滋潤了冒出頭的泥泡泡,一個個褐色如米粒般的小蟲探出了頭,蟲子爬出了地麵,很懂事地順著路線爬上了糧食的綠稈。不幾天蟲子長出了翅膀,腦袋像馬頭一樣拉長了臉,拉長了脖子,拉長了嘴。棒子正在成長,有人看到爬在棒子上的成蟲是土螞蚱。鑽出地表的土螞蚱有的瘦小幹枯,垢麵如土,有的鮮如翠葉,在糧食地裏輕巧地歡快地蹦跳著,人們也沒有當回事兒,還停留在過去的瘟疫“汗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