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1 / 3)

第九章 一

上路的時候,他們都很安靜。

管事的男人已經交代過了,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對方簽字了回來拿錢。路上不要停留,不要開後麵車廂的門。

老實頭將那張要簽字的紙條疊好和車廂鑰匙一起放在貼身口袋裏,又拍了拍,然後篤篤定定地跨進駕駛室,發動引擎。他剛想起步,從後視鏡看到那男人向他打手勢要他等等,他把頭探出來,男人對身邊穿白大褂的一個女人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話,便向他走來。

記住,在路上不要耽擱,後麵的門鎖著,不到地方不要開門,到了把鑰匙交給人家,讓他們開。

老實頭說,我知道了,你說過三遍了。

老實頭回過頭,透過玻璃又看了一眼車廂裏的“貨”,一共二十個,管事的說要送到兩百公裏以外的地區民政局去。老實頭算了一下,兩百公裏來回也要花一天的時間了。不過,這一天老實頭能掙回半個月打零工的工錢,還是公家的錢好掙。老實頭幫人開車,是那種自己沒車的雇傭工。有時候幫公司送貨,有時候也幫私人送,像給公家送貨這樣的好事,難得被老實頭碰上。因為總是送完了回來才能拿錢,所以老實頭常常吃虧的。貨驗收的時候破損啦,數量和發單不一樣啦,最後都要多少扣些老實頭的錢,總有人想辦法讓自己占便宜。開始的時候,老實頭吃了很多啞巴虧,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有了很多經驗,漸漸地不那麼被人欺侮了,公家的活兒,他也找人一個月多少能攬上幾個了。老實頭覺得,幹哪行都有訣竅,都要有腦子,要不就是幹死了也是白幹。

今天雖然路程長了點,但是公家的活,活也讓人省心,他不用擔心驗收的時候出紕漏。兩百公裏嘛,他算了一下,三個半小時就差不多應該到了。出發的時候九點半,爭取一點左右送到。然後,找個地方簡單地吃個飯,往回開。這樣算起來,把錢裝進口袋到家最多也就是五點,他還可以去菜場“豬八樣鹵菜店”買點豬頭肉下酒,也算慰勞一下自己嘛。

老實頭心情很好地上路了。

透過後視鏡,老實頭常常會注意後麵車廂裏的“貨”,他們都很安靜,非常安靜,安靜得老實頭生出了種種疑惑: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管事的男人沒跟他說,老實頭猜是那種無家可歸的盲流,因為最近開展全國衛生文明城市評選,所以把他們集中起來送到區裏收容所去。一定是收容所要幹活,他們不大願意去,所以個個看起來都哭喪著臉一樣。據說討飯討慣了的人都不喜歡幹活了。難怪管事的再三叮囑他不到地方不開鎖呢,怕他們跑了影響市容。

老實頭走了以後,穿白大褂的女人對男人說,我總有些不放心,我還是應該跟去押車的。男人說,我都跟你說了,老實頭開車,不會有任何事情。他幾十年的駕齡了,人又老實,保證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女人說,萬一路上出點事情。男人說,能出什麼事情?不是都打過針了嗎?女人說,嗯,打是都打過了,嚴重的還注射了雙倍劑量。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但主要這是我的工作,我還是應該去的。男人說,我們老同學很久沒有見麵了,好容易有這個機會。女人看了一眼男人,點點頭,嗯了一聲。男人拍拍女人的肩膀說,好了好了,今天你應該高興才對,總算把這樁事情了了。女人跟著男人往辦公大樓走,一邊走一邊說,其實他們也挺可憐的,家裏窮,沒錢給看,就這樣……男人打斷女人,你呀,人說見多不怪,你怎麼還是這麼看不開?送走了應該高興嘛,來來來……

男人打開辦公室的門,將女人拉了進來。

老實頭是認識那個管事男人的,知道他是市政府的王秘書,他不認識那個女的,隻覺得那女人挺和氣的,但說話在老實頭看來還是挺有水平的。好像連秘書都聽她的話。這輛車是她開來交到老實頭手裏的,她對老實頭說,大叔,人就交給你了。然後就跟那男的說話去了。老實頭聽他們倆的談話也不大聽得懂,隻聽那女人說我這個小廟,實在供不起了——現在老實頭想,這話什麼意思呢?

還沒等老實頭想明白,事情便發生了。

老實頭的餘光看到後視鏡裏有人向他揮手,他定定神,認真地看了看,是自己車廂裏的一個人在向他揮手,那意思好像是讓他過去。

按道理說,平時老實頭是會停下來問問的,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個人的麵部表情,非常急迫地在叫他,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但是老實頭想起了秘書的囑咐:什麼也別管,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到這裏來找我拿錢。

於是,老實頭裝作沒有看到一樣。

但是,那個人好像知道老實頭看到他了,更加用力地向老實頭揮手。老實頭可以不理他,但是那個揮舞的胳膊蠻橫地在老實頭的後視鏡裏晃來晃去。

這時候,車已經開了有兩個多小時了。老實頭想,他是不是餓了?這樣一想,老實頭自己反倒餓起來了。本來也到餓的時候了,快十一點半了。老實頭起得早,六點就吃過早飯了,他每天要幫人拉一趟早市的菜,所以平時他一般過了十一點就一定要吃中午飯了。

說餓就特別餓了,那雙揮舞的手好像在挖老實頭的胃一樣,讓老實頭餓得特別難受。老實頭決定在下個鎮上先吃碗麵條再出發,這樣子餓著肚子開下去吃不消。

那麼,車廂後麵的人要不要吃飯呢?當然不能,秘書再三囑咐不能打開後門,再說他們也許走的時候剛吃過,未必餓呢。老實頭想,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吃一碗麵的。

小鎮到了,老實頭找了個比較冷清的地方停下了車。他剛歇了引擎,就聽到後麵有敲擊車廂的聲音。

老實頭回過頭,看到剛才對他招手的那個人滿臉怒氣地使勁地敲擊著車廂,兩眼瞪著他。

這個時候老實頭要是不理他就好了,吃完飯回來繼續開車,反正他的任務就是將他們送到目的地。但是,老實頭什麼都不知道啊,他想這個人這樣毫不氣餒地叫他,肯定是有急事的,他起碼要問問吧。要真是餓了,他會給他帶兩個包子什麼的,隻要他給錢,兩個包子的錢總有吧。實在沒有就給他一個,隻要他不再揮手就行。再說,他這樣著急,萬一是車廂裏發生什麼事情了呢?他去問一下,又不開門,不會有什麼事情吧。

於是,老實頭走到車廂邊上。

你幹什麼?他透過有玻璃的那塊地方問。

裏麵的人嘴在動,他聽不到。老實頭很迷茫,他不知道這是觀察麵,隻能看不能就這麼對話。

裏麵的人嘴動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做手勢讓老實頭打開旁邊的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小窗。這是個對話區,並沒有上鎖,但裏麵的人打不開,隻有外麵的人把搭扣解開,才能移動。

老實頭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小窗,那個人馬上把半個腦袋伸了過來。

你這個人怎麼搞的?開車不看後視鏡嗎?沒看到我在叫你嗎?

這個人一開口就是領導的口氣,老實頭被人教訓慣了,所以連忙打招呼,對不起對不起,我開車沒注意,真沒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