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閣與廟宇,鍾鼓與梵唱,青煙嫋嫋間,恍若是隔世。
我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童子,是在古廟中一個小和尚。
那日在誦經的呢喃聲中,你眯著眼困得倒入住持的懷中,那樣慵懶,那樣可愛,住持無奈地朝眾人笑笑。
之後你我再無交集。
我隻知你名為,三徑。
再後來,十年的荏苒光陰,如指間遺沙般匆匆而逝。
你在亭下撫琴,奏《陽春》之曲,眼前逃難的婦人在歇斯底裏地哭叫著,隨後被追殺者一刀削去了半個頭顱。
我看到你依舊撥奏著琴弦,宮商角羽沒有絲毫差錯。
仿佛眼前什麼都未曾發生,隻是一縷春日的陽光從瓦簷下漏出。
你的眉朝我淡淡挑起,你總算,看到了我。
我質問,“三徑,你為何不救那婦人!”
你止了琴起身,曆曆地數著手中長串的佛珠。
“人各有命,我又為何必因一件小事,汙了我的琴音。”
你古井無波的眸子深深地望著我,雖是一身佛家素袍,卻依然美得銳利,攝人心魄——我再尋不回當年你瘦小可愛的身影。
又是三年。
彌天的黃沙中,你坐在駱駝上,朝我淡然微笑。
我終於知道你遁入佛門的緣由,怕的竟是世人的嫌惡與目光。
你蓄起的銀發,在毒辣而燥熱的陽光下閃出奪目的色彩。
“我從小便是銀發,生下來一些時日後便被發現了。我不希求母親將我留下……卻沒料到她因信算命人的一句話,將我扔進水中打算溺死,卻不料住持救了我。”
提起這些時,他收起笑容。
“呐,原來母親是可以這樣的。我當時的心真是痛到在滴血,但我隻是哭泣著,故意裝出一副淒涼的姿態,他便收留了我。”
你卻沒注意到在說‘痛到滴血時’你自己嘴角的嘲諷。
駱駝胸前所掛的鈴鐺輕緩地響起,十八歲少年的嗓音在空氣中浮沉著 。
““他自以為是聖人,卻不知道他同這世上所有人一樣,是個有著所謂慈悲的愚蠢之人,當然,”他抬眸望了我一眼,“你也是。”
我的喉口仿佛被什麼哽住。
“你讓我救那婦人,可我連親手殺了她都難解心頭之恨,還真是‘可憐’的母親啊。”
瞬息間,我瞥見他眉眼,美得如同天竺的惡魔。
“這麼多年,我隻做了一件事——模仿世人。”
說話之際,他縱身跳下駱駝。
佛珠從他手腕間滑落,一顆顆散珠隱入了塵土。他迎著太陽微笑,依舊是當年那般慵懶可愛的模樣。
“其實你們都沒錯,錯的隻有我這個怪人。我最愛的母親啊,下輩子絕不要把我放進水壇了,應將我從樓閣上狠狠一摔,最好是在廟宇的台階上,好叫我死了都能用佛祖在一塊兒。”
他做出擁抱的姿態張開雙臂,隨後倒下了。
宛若最為絕美的飛蛾撲火般奔向死亡。
我沒有上前,因為我知道,空氣傳來的甘美的芳香——那是他自己最貼身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