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真是一個大團圓。馬叔和包大爺像外國人一樣,握手擁抱。看得出這老哥倆的情義很深。我們年輕的一代,很難有他們那種深厚的交情了。交往的那麼久遠,經曆了那麼多的人生曆練。
包大爺在我和馬姐麵前顯得很德高望重,一本正經。他和馬叔見麵,竟像兩個失態的孩子,一會兒怒罵,一會兒就哭了起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我和馬姐成了配角,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二丫的身上。二丫把頭盤得像宋慶齡一樣,她可能以為馬叔就是孫中山。從二丫的角度看馬叔,馬叔可能就會那麼崇高偉大。
二丫跟我們談文學。她可能還把我們當作當年的寫詩寫小說的兩個文學青年來看呢。看得出文學是二丫的神聖廟宇,馬叔就是大活佛。二丫如數家珍般地和我們談西方的文藝思潮,一大串帶後字的主義流派什麼的,還有一些古怪的作家名字和代表作,還有國內的一批一批像野韭菜似地瘋長起來的作家詩人,都是一些小孩的名字,還有一些另類的小女孩,聽著這些幼稚的名字,讓人感到文學越來越不文學了。
二丫見我和馬姐對她談的東西顯得弱智癡呆,很驚詫,我們怎麼不懂這些了?就像當年我和馬姐在她麵前談文學,談西方古典文學,談中國現代文學,二丫像傻子一樣聽不懂。現在還是文學,乾坤調轉,我們聽不懂了。時光真會開玩笑,但是一點都不幽默。
我們兩撥人的話題,像走在兩條路上失散的羊群一樣,又彙合了。
我說馬叔你怎麼會成為馬姐的老爸,我現在都糊塗。
馬叔又語重心長地給我們講了起來。
我和老包是很早的朋友了。那時我在北京郭老郭沫若的身邊工作,老包是內蒙咱們這個科爾沁草原盟裏的文化科長。他寫了劇本《阿蓋公主》,寄給郭老時是我收到的。他說要和郭老切磋,我看了劇本,寫得非常美,我很喜歡,就把劇本交給了郭老。雖然後來他和郭老之間審美的傾向和曆史觀不一樣,出現了郭、包之爭。但這是正常的藝術探討,不但沒影響我們的關係,我們還成了好朋友,屬於莫逆至交。
反右派那年,組織上讓我選一個地方下放到農村去。我當時年輕氣盛,想找個創作的地方。老包讓我來科爾沁草原,我就來和老友彙合了。到了這裏,老包沒讓我下到草原,留在了他們團裏做編劇。我們像一家人一樣生活。每天探討文學創作,也很逍遙自在。但是上麵有壓力,不讓我留在城裏,要下到底。不長時間,老包自己也不保了,我就下到了牧場。後來文革開始,我聽說老包一家很淒慘,就跑進城裏去看他們。結果聽說嫂子已經上吊去世了,老包下落不明。我見到了高娃,孩子頭發散亂,穿著髒破的衣服,學校也不能去上課了,我就把她領回了牧場。但是老包的名氣太大了,打了紅衛兵。我怕牧場中學知道她是老包的女兒歧視她,就給她改了名字叫馬蘭花。這是我當時正在寫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剛好我也姓馬,別人就順理成章地以為是我的女兒。
高娃非常聰明,學習成績也好,在學校讀完了高中,就留在了學校教書。很巧她後來當了巴拉和二丫的老師。咱們真是一群有緣人啊。
二丫已經抱著馬姐哭成了兩個僵硬的淚人,過去的苦難讓它們傷心不已。我們都變成了靜止的臘像。我心裏就是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馬叔講完了,卻很舒暢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寫完了一篇精彩的小說,發泄得淋漓盡致。
我說馬叔,其實你當年來科爾沁草原,今天回想起來,你的人生收獲很大呀。
馬叔說是呀,我常常回想,計算人生的得失,我在草原上可以說有三大收獲:我的小說,我的女兒,我的二丫。夫複何求?人生足矣,我感謝我的生活經曆給予我的生命體驗和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