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批評的構成
與所有文字一樣,批評,是一種人生的表達,所以它一樣有滄桑,棱角,溫度,與斑駁,有呐喊嚎叫,有金戈鐵馬,有杜鵑啼血,有荒野呼告。是內心的“一個我”與“另一個我”的朗聲對答,是求證,是博弈,也是激賞,傷懷,與同情。總之,人生中有的五味它都具備,是字行間存放下的一些線索和路徑,是正在進行著的兩個人生的疊印或碰撞,像探案小說中的懸念,它有方向,但不輕易斷言,它是對話,是對於坐在對麵的另一個“人生”的關切與尊重。
解惑
批評是一種解惑。在它對對象物的注解同時,有一個預設的言談對象,這個對象表麵上看是他人,其實他人不過是批評家“另一個我”的影子,就是說,它解的首先是批評家自己的疑惑。所謂將懸念放在文字裏,並非有意設計或者賣關子,而是批評本身就是求證的文本,結論並不是事先存在的,批評家必得通過證據一步步地將它揭示出來,積累證據的過程充滿玄機,而且相當刺激,有峰回路轉的樂趣,我不止一次說批評一旦深入,猶如考古,你不知道這一鏟下去會發掘出什麼樣的東西,那些層疊壘積的土,樸實憨厚,卻藏龍臥虎,以艱巨性的勞作去向來可知的挑戰,當那未曾知的寶物一點點從深埋的土層中暴露出來,那種喜出望外難以形容。這可能是愛好批評的真正動機。它的對智力的開掘構成了以此為業並樂此不疲的人的心理基礎。
我
上世紀八十年代關於批評有過一場影響廣泛的爭論,“我所評論的就是我”的觀點展示了評論家主體意識的覺醒,就是說,評論者本人,不是某種已成定局的意念的傳聲筒,重不是他(她)所描寫訴說的對象的意念轉換的某種工具,不是的,長期被掩蔽於這兩者之後的評論者的“我”,不僅是沒有形象的,而且長期以來也被人默認為一種類似“天外來音”式的不代表某個“個體的人”的普泛語言,隨著時間的汰洗,我不認為此種語言套真正留存。我們的理論文化傳統在近代之後有所遷移,從原先的相對液態化的流動的思想,比如《詩品》到“性靈說”、“童心說”而走到了相當固體化的邏輯性的判語層麵,西學東漸的科學性優先的現代化曆史進程,它的規範性或格式化要求,使思想的空間反在成型的理論中被刪簡了,或者說,在言之鑿鑿的理論自信裏麵,其實省略了最為可貴的來自個人的經驗,當人們都整齊劃一地使用一種語言——被認定為科學的、理性的、客觀的、規範的話語時,那麼便不可能不使人懷疑這一種語言下麵的帶有巨大能量與權力的劃一的思維方式,如果每一個個體的評論家所運用的思維方式都這麼整齊劃一,那麼便不能不警覺於這一種方式背後的進攻性侵略性剝奪性或者統攝性。
批評的最高境界仍然是一種對話,哪怕它講出的是公認的真實或者是少數的真理,這涉及評論者的態度,文字在脫離了論者之後仍然帶著言說者的氣息,它的形式,它的氣質,它的風範,它是雍容的還是卑瑣的,是清正的還是狡黠的,是厚道的還是刻薄的,白紙黑字,無法塗抹。所謂煉字,到最後仍然是人的冶煉。人與文的這種直接關係,在批評文字中,較其他文體都坦白真實,那種直線的來去,那種非虛擬的表達,是非有赤子之心不可為的。批評,是一件坦誠的工作。它要求工作者必須誠實,不欺人亦不自欺。能夠做到於此的,通常不是誌得意滿的公正,而是真正說出“我”要說的話的人的謙遜,這個個人性價值的強調在於,多年以後你不會為你曾說過的話臉紅,因為那是你個人的獨有發見,不是人雲亦雲。時間終會認證,如果每個作批評的人都能講出真話,道出真情,那麼文字世界的真理或許會更多一些,它的圖景一定也會因為真實而更多元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