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景芳摟著桂榮,笑著對謝平說:“還不快謝謝桂榮。昨天晚上你走了,還是桂榮盯著她舅爹,把通知要出來的。”

桂榮卻是一夜沒好睡,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聽著隔壁舅娘的咳嗽、打嗝、翻身、歎氣,聽著另一壁,舅爹一夜沉重的踱步、磕碰凳腳和摔打茶缸;她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到天亮前才睡著了一會兒。到這時,眼泡紅腫,嘴唇發黑,臉色蒼白,嚴嚴地包裹在皮大衣和加長的頭巾裏,腳上還套了個男人的氈筒。

謝平檢查罷馬具,把步槍和兩根用紅柳把子捆紮成的火把往爬犁上一撂,吆著黑馬掉頭,桂榮卻一屁股坐到爬犁上了。

“你去幹什麼?”謝平驚問道。

桂榮不吭聲。

齊景芳推了謝平一把:“你讓她跟你去吧,她還能跟你在一起待多久?”

齊景芳這麼一說,桂榮低垂著的眼睛裏,刷刷地又淌開淚水了。

“你多嘴,非惹桂榮再鬼哭狼嚎一通。”淡見三瞪了齊景芳一眼。

齊景芳便去把爬犁上的幹草拍拍鬆,墊墊勻實,關照謝平道:“快走吧。要不,回來,就黑天了……”

吃罷早飯,老爺子把於書田叫去了,也把渭貞叫了去。他端坐在白木圈椅裏,指著早放妥在桌上的一張白紙,對於書田說:“拿去吧。”於書田遲疑地走到大桌子邊上,低頭一看,卻是剛蓋上紅印戳的一張結婚證明。他不解地看看老爺子,一時間竟呆木住了。

“這兩年……對不住你們了……得罪你們了……”老爺子冷冰冰地說道。

於書田臉漲得通紅,兩隻手抓著桌子邊沿,不知道是先去拿證明為好,還是再替自己跟渭貞辯解兩句為好。但沒等他想好,老爺子撂下他倆,便出門去了,走到門口,又沉重地關照道:“辦事前,到‘飛機場’去看看老趙,去看看他吧,看看他……”說到這裏,他艱難地喘起氣,眼眶裏竟湧起了淚水,而後便一扭頭走了。從於書田、渭貞二人進門,到走,他一眼都不看渭貞,明明是他叫她來的,但他卻一眼都不看她,不想看她。

等謝平和桂榮回駱駝圈子,天便透黑了。一路上,桂榮一直依偎在謝平懷裏,謝平騰出隻手來摟著她。後來她困了,謝平便輕輕把她放倒,枕住自己腿根,又替她掖緊皮大衣。後首,他倆還遇到了一回狼群。那是在拐進敏什托洛蓋大沙包群之後。謝平忽而覺出,黑馬跟神經失常了似的,一個勁兒斜起眼,想往一邊胡楊林裏鑽。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連過坡也不減速,謝平死勁扽韁繩也不管用。過那上坎,馬爬犁一顛便飛了起來,又噔噔地砸落到凍瓷實的溝坎上,巨大的反彈力把他倆足足顛起有一尺來高。當他倆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時,謝平隻聽到自己尾尻骨端“哢嚓”一聲響過,立馬,那頭便火辣火辣的疼了。他嘶嘶地倒吸了口冷氣,沒顧上去揉,隻是撐起點身子,不讓那疼處再跟硬木撐子擦著,又趕緊四處去摸好像不見了的桂榮。這時,他把韁繩拽恁緊,鐵嚼口已經把黑馬那粉紅的肥軟的唇角勒開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順著黑馬嘴邊的黃毛滴落,但黑馬還是不肯聽話,還是一個勁想往斜裏衝去。真要讓它帶著他倆闖進那綿延數十公裏的胡楊林,迷了路,這黑的大風雪天,後果就很難設想……謝平發急了。他用“河南官話”罵那馬:“我操你哥!幹啥呢?想算夥食賬了?”一邊狠狠地又踹了黑馬一腳。他想再不行,就躍身跳下爬犁,跑到馬的前頭去帶住籠頭,來製止它那莫名其妙的失常。這時桂榮卻緊緊撲到他背上,驚恐地叫道:“後邊……”謝平一驚,反手摟住桂榮,迅疾地向後瞄睃去,心呼地往下一墜。操!至少有三隻公狼,過了漫坡那大坎溝之後,不緊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後頭了……

“難怪……”謝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馬,立即放鬆了韁繩,探過身去,歉疚地像對個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馬從小是他調教的,他們一起對付過不少回狼的偷襲圍攻。他的鎮靜,每回總能叫黑馬鎮靜下來;黑馬的鎮靜,也總能幫他擺脫或擊退那些餓狼。剛才應該說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馬失了方寸。否則,這時它早該用有力、鎮靜的大走步,跟狼們周旋了。

“別慌……還是巴音台過來的那一群……跟咱們老打交道的了。對。別慌……穩住勁兒……又該咱們喝狼血了……好樣兒的……悠著點兒……好樣兒的、好樣兒的……”

穩住黑馬,他鬆開桂榮,抽出一直壓在自己膝蓋底下的蘇式七六二步槍,子彈上了膛,單手端起它,把它舉靠在肩上,這才笑著去吩咐還在哆嗦的桂榮:“拿火把,也在幹草底下。別慌急慌忙點早了,聽我口令。”並且故意去親了親她鬢發繚亂的額角,想也叫她鎮靜下來。

頭狼走到前邊小沙丘上,便等著了。黑暗中,它兩眼閃出熒熒的綠光。風從它幹癟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刮起一縷縷雜亂、細長的灰毛,同時也刮來一股股腥膻難聞的騷臭。僵持了一會兒,它終於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地要率隊回到那茫茫的風雪深處去。其實不然,它是欲揚先抑,突然一聲長嗥,便縱身直撲黑馬的脖梗。這時前後左右圍追堵截的公狼、母狼們,也一齊撲了過來。謝平衝桂榮叫了聲:“點火……”便端平了槍,轟隆一聲,朝頭狼扣響了扳機。

桂榮把火把夾在腿襠裏,手抖得怎麼也劃不著火柴,劃著兩根,又讓大風給刮滅了。她急得直叫:“謝平、謝平……”

謝平趁狼們在槍聲的驅趕下,稍稍往沙包兩廂的鈴鐺刺叢裏退縮的空兒,拿過火柴,掀起大衣衣襟,熟練地劃著火柴,雙手捧著它,朝蘸過煤油的火把頭上一扔,火轟地躥起半尺來高。幾分鍾後,緊追不舍的狼們突然放慢了腳步。已臨近紮紮木台高包了,它們嗅到居民點的氣息了。喔,翻過紮紮木台高包,分場部便在眼麵前了……

謝平從爬犁上站了起來,把槍膛裏剩下的幾發子彈,全都扣了出去。他隻想打個痛快。他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們的最後一次交道了。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他幾槍。他揮動雙臂,衝著一無所有而隻回旋著狼們不甘心的長嗥的荒原叫道:“你們來呀!狗日的!來呀……”而後,他跪了下來,緊緊地把桂榮摟在懷裏,聽著桂榮不絕的咽泣,自己也想哭……

兩天後,謝平走了,全分場的人都出來送。一百零五公裏處的那幾個老夥計也趕了回來,走到紮紮木台高包頂上,他攔住大夥兒,說:“就到這達為止吧。起風了……”

於書田奪他肩上的行李說:“你騷包個啥呀!到桑那鎮還有好幾公裏呢!”

搭車得到桑那鎮。那是個隻有七八戶人家的“小鎮”,一條土路,一家商店,一個郵政代辦所,一根生鏽的風向標。

謝平一把攥住於書田的脈門,對他說:“你和渭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到時候,從信封裏寄塊喜糖給我甜甜嘴,桂榮那兒有我上海家的地址。”說到這裏,他覺到老於的手腕顫抖了。謝平鬆開了它,倒退著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而後站住。在心裏,他向依然在風雪中目送他的大夥,深深地鞠了個躬,也磕了個頭,然後一擰身,向桑那鎮走去了。

老爺子再沒肯見他。

桂榮呢,一直跟在送行隊伍的最後,跟淡見三、齊景芳走在一起。那天從一百零五公裏取了行李回來,桂榮不肯回家,說啥也不肯下爬犁子,隻是問:“你走了,還會來接我嗎?”謝平說:“在上海混好了,就來接你。”“那混不好呢?”桂榮緊著問,臉頰上還掛著晶亮的淚珠。“我沒有理由混不好!”謝平說道。“萬一呢?萬一……”桂榮叫道。“混不好,我沒這個臉來接你。你舅爹也不會讓我帶走你。”謝平說道。“那你就不要我了?”桂榮叫道。“如果真的是那樣了,也不是因為我……”謝平沉重地說道。“你騙人。你不會再回來了……”桂榮撲到他懷裏,使勁兒晃他,用頭撞他。謝平由著她哭了一會兒,而後捧起她被淚水濡濕了的臉蛋兒,輕輕地吻著,吮去苦澀的淚水,對她說:“你跟我來。”他把桂榮帶到幹河灘坡腳下。那裏扔著一些廢鐵件。他伸手去抓一根斜斜地戳起的鐵棍。桂榮不明白他想幹啥,忙推開他的手,叫道:“別碰它。要沾掉皮的。”是的,在這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手一碰這鐵家夥,就粘在上邊了。但謝平還是抓住了那鐵棍,而後用力往後一扯,手心上的一塊皮便留在了鐵棍上。桂榮忙去抱住謝平,血流了她一手。謝平對她說:“你看到了嗎?我的血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桂榮心疼地把謝平的手捂到自己懷裏,貼緊了他站著,再不言聲,隻是抽泣……後來,她跟他回到小屋裏。謝平去點燈。她隻是低頭在床沿上坐著。後來看見她慢慢摘下頭巾,脫了氈筒,又脫掉氈襪,揀去襪筒上沾著的幹草屑,光著腳跪起,把它們烤在火牆上。而後……而後,他看見她解棉襖扣。頭像遭了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著。她脫去了毛衣,又解褲扣,這時謝平才明白她想向他表明什麼。他渾身的血都湧到太陽穴裏,他覺得自己好似著了火一般,在那灼人的熱浪裏,微微地搖晃。一種強烈的感動和向往,壓迫得他透不過氣。黑暗中,桂榮的毛衣摩擦著化纖的襯衣,打出電火花,“吱吱”地響。她又一次跪起,光著腿,疊齊了棉褲、毛褲、長襯褲,壓到枕頭底下。她一支一支地取下發卡,把它們放到窗台上。她做這一切,是那樣的從容,舒緩,毫沒半點的窘迫做作。是的。她隻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隻有這樣才能表明的心跡……而後,拉過謝平的被子,臉衝裏,躺下了。不一會兒她像發了高燒似的抖動,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胸部,把臉埋進被子裏。身子側轉蜷曲起,收緊的腿麵都貼住胸口了。由於顫抖,她甚至低微地呻吟起來,嘶嘶倒吸涼氣……謝平吹滅了燈,在床邊坐了好大一會兒。而後,他輕輕地撫摸著她圓潤的肩頭,扳轉她身子,長時間地把臉埋在她隻穿著一層薄薄的棉毛衣的胸口裏。他等待自己鎮靜,但那兒是那樣的溫暖、柔軟。他尋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以至他衝動地把臉轉向她尖突翹挺的乳峰時,桂榮激烈地掙紮了一下,他才吃了一驚,惶惶地鬆開了她,忙退回到窗前……後來,他幾乎要用額頭把窗框抵斷,才算控製了自己,沒再向桂榮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一幅圖景,他不知自己將來還有沒有這個能耐返回駱駝圈子,從老爺子手裏將桂榮接出去。回到上海的那許多青年,並不是每一個都重新找到了好日子。這一點,他早聽說了。自己這一生裏,從沒欠過別人什麼。眼麵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麼,尤其不能欠下桂榮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她叫過他“小謝叔叔”,叫過他“謝老師”。他不能這麼對不住她。又過了好大一會兒,確信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他才走到床邊,抱起桂榮,對她說:“回去吧……聽話……”桂榮伏在他懷裏哭了。隔著衣服,狠狠地咬著他的肩頭……

我們還能再見麵嗎?駱駝圈子……

你們都將留下。你們中間,除了那些我眼見他們出生長大的孩子,沒一個生來就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你們也是“外來戶”。但你們將待下去,也許就一輩子了。隨著我東去的腳步,我們之間將越離越遠。隔開我們的將不隻是那永不消失的紮紮木台高包,不隻是駱駝圈子四周那廣袤的黑色的幹旱和板結的退化的戈壁荒漠,也不隻是在開發之中的桑那高地本體,不隻是那五千公裏的空間距離,那烏鞘嶺的寒夜,達阪城上的藍天……不是的,隔開我們的將是一種更遙遠的、更難逾越的一種什麼……我撇下的那部分義務,將加在你們已經夠沉重的負擔中。我說過我要在高地上紮根,我食言了。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自己。我要加入這返城的大流,我們還能再見麵嗎?

再走出一裏地,謝平回頭看時,高包上隻剩下幾個女人和子女校的那幫學生娃娃。他們突然喊叫起來:“嘍囉—— 嘍囉——……”那麼尖厲,那麼悠長,那麼粗獷,那麼高昂……每回喊到尾子上那聲“”字時,便突然往上一挑,兀然煞住,而後又不甘似的再喊出聲“嘍囉——”拖得越發悠長。謝平到駱駝圈子來之後不久,就發現,駱駝圈子的人常愛這麼喊叫。坐在牛牛車上,騎在馬背上,站在幹溝邊上,有事沒事的時候;暴風雨驅趕著壓頂的烏雲向羊群襲來的時候;雨停了,從倒坍的破羊圈裏跑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愛這麼吼叫。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喊叫。他們究竟感受到了什麼,觸動了什麼,想召喚什麼,表示什麼,祈求什麼。不明白,這究竟是本能的爆發,還是理念火光的折射返照?不明白……時間稍稍一長,他覺得自己也想喊叫,時不時地對著空曠的四野叫這麼一叫。在這叫喊裏,他感到這就是天,這就是地,這就是永恒,這就是活著和死去……他不能不喊,不能讓自己心底發出的這一陣無法自抑的戰栗和激奮掩埋起來。他隻知道,如果連這一聲都喊不出來,不敢喊,那麼自己真的要爆炸了……

喊聲壓著地平線雄渾地遠去……他再回頭看,高包上沒別人了。在那破羊圈的土牆跟前癡癡地還站著桂榮,在她身邊站著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竟是齊景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