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犁子駛近試驗站。黑暗的暮雲正在這片窪地上空聚合。趙隊長的家在站部後身的一個小高包上。謝平沒進站部,徑直向小高包駛去。
路況極糟,爬犁子顛跳得很厲害。這達的路麵,交錯散布著許多凍硬實了的轍溝。這些轍溝好深,一到夏日下罷雨,便積滿沒處去的堿水,黃黃的跟牛尿一般。幹了旱了,又似粉坊、磨坊的底腳,起老厚一層灰麵子,經不住車馬一趟,便紛紛揚揚地撒土,叫路近邊的林帶全蒙上層萎黃和窒悶。任你什麼車的駕駛員,稍不留神,都能在這達把底座的彈簧片顛斷。謝平這時隻能緊緊扽住皮韁繩,控住兒馬蛋子。
油黃色的兒馬蛋子口吐白沫,歪擰過脖,把灰藍的眼珠斜支到後眼梢,恨恨地瞪謝平。謝平把皮韁繩扽得太狠。它要不擰過脖來,那粉紅色的稀稀地長著些黃茸毛的唇角真會被鐵嚼勒出血道。
這時,猛見得從林帶裏躥出一高一矬兩個人。他們先在馬頭前三四米的地方張手喊叫“停下停下”。因為離得太近,謝平又凍僵木了,一時沒反應得過來,馬爬犁噌的一下便過了他們跟前。要不是他們躲閃及時,兒馬蛋子還真踩住他們了呢。
“謝平、謝平……”趕上來氣喘籲籲、奮力一把逮住馬嚼鐵,連連喊著的,是謝平的副手、青年班的副班長計鎮華。隨後一把拉住爬犁子後梢、恨不得斜躺在雪地上,用全身力氣拽住向前滑行的爬犁子的,則是青年班記工員龔同芳。他倆已經在這兒等了好大一會兒了,臉凍得青白黑紫。
“場裏派人來抓……抓……抓……抓趙隊長……”龔同芳從地上一骨碌翻起,沒等站直,便跪行著撲到謝平跟前,扒住他的雙膝叫道。
謝平起先沒聽懂這話,緊接著便覺著渾身一脹,無數汗珠一起往外滋。他真想踹小龔一腳,再啐他一口。冰天雪地,就跟我開這麼個玩笑?但小龔眼角裏分明滾著驚惶的淚珠,雙手扒得那麼緊,以至叫謝平凍麻木的膝頭隱隱疼痛起來。
“瞎嘞呢?胡說八唚!”謝平遲疑地反駁,同時斜過眼去打量一貫穩重的計鎮華。鎮華拉住馬籠頭,不知所措地站那兒,把自己的臉貼住馬的臉,瑟瑟地抖。
那麼,這是真的……逮捕趙隊長……謝平覺得自己也瑟瑟地抖了起來,竟再也製不住。他把皮韁繩撂給小龔,想下爬犁,穿過林帶,直接奔站部去。但不想掙紮幾次,都沒能從爬犁子上起來一點兒。
“你怎麼了?”鎮華和小龔一起喊道。
“腿……”謝平使勁用拳頭捶著凍成木棍似動彈不得的腿杆,慌急地叫。還是鎮華先鎮靜下來,卸下套具,牽過馬,跟小龔一起用肩膀頭把謝平上馬背,而後用力給了兒馬蛋子一樹條,衝著疾馳而去的謝平背影喊叫道:“你快去呀,趙隊長非得要見到你,才肯跟場政法股的人走呢……”
趙隊長,你到底怎麼著了……
站部門口圍擠住好大一群人。兒馬蛋子在人群後頭猛仰起頸脖,坐住後蹄,急煞住,謝平便嗵的一聲跟個木墩似的從馬背上砸到雪地上。他沒爬起來,他也爬不起來。他根本沒想到要爬起來,趕緊用手在地上支起上身,便迫不及待地從人們給他閃開的一道窄窄的空當裏去尋趙隊長。八個月來,是你帶我們青年班在勞動,一直是你這個一九四七年的老兵、前總場黨委委員、前鴉八塊分場副場長、羊馬河最早一個機耕隊的創建人、全桑那高地頭一個拖拉機駕駛員兼機車組組長、技術最好的老家夥、黃河邊攔羊出身的“臭小子”……在帶我們勞動。你是為了我們才調來試驗站的,你在試驗站不兼任何職務,你隻是我們青年班的“教師爺”、我這個青年班班長的班長。我們隻知道你曾經為了點什麼被免去了所有的職務。你並不願意來當這個“青年班班長的班長”,來住站部後身小高包上那個黢黑的地窩子。我早覺出場部有些人不喜歡你。今天下午我問過張股長,如果趙隊長不放我來場部,怎麼辦?張股長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才抬起頭,先不回答,卻從眼角裏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色盯住我,似乎想竭力觀察出某種他早有所猜忌的什麼來。過後才淡淡一笑,並叫我大惑不解地長喘口氣答道:“我看不必跟趙長泰說什麼了吧,我們已經跟站領導打過招呼了。”真怪了,要調我離開試驗站青年班,怎麼能不跟你說一聲?我當時心裏就緊著打鼓、犯愣,現在他們又要抓你走。為什麼對你竟然也要用到……用到“抓”這個字眼?
趙隊長在站部門口兩條疙疙楞楞的階沿石上站著,身後還站著兩個政法股的助理員。其中一位,背著支步槍。趙長泰看到謝平從馬背上被顛下來了,但沒去攙他。等青年班女生組組長裴靜靜和班裏年歲最大的馬連成等人忙去扶起謝平後,才對政法股兩位助理員中那位不背長槍的說了聲:“我去跟謝平打聲招呼,啊?”也沒等那位頗有些尷尬的助理員表示點啥,便照直走了過去。
人們完全被這意外的事件震懾住了,惶惶地懷著某種驚恐,同時又潛意識地慶幸自己沒犯到政法股手裏。有人在小聲歎息,惟有一坨子人聲息全無地沉默著,他們便是青年班幾十個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