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磨破的59雙鞋證明著什麼呢?朝聖者歌謠中唱:“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身臨其境、跋山涉水、腳踏實地地接近大地,在底層人民的寬厚裏擺脫孤單,也許會是這場行走對行走者本人的意義追問的一個答案。在這場對母體的回歸之途中,曆史、傳統是一個縱的接近,地理與人則是具體的麵的親證,這二者,縱的史與剖層麵樣橫的人文,恰如經緯,餘純順步人其中,以行走的方式為青春作結,一步步完成了他的成人禮。真的是隻有自己才能體會的艱難,也真的是隻有己知而不能言傳的歡偷。從那以8年計的起、始路上照片的表情裏可以推斷出一些什麼,在《在黑龍江源頭——額爾古納河同石勒河交彙處》和《在拉薩布達拉官前》兩幅幀照片前,你會相信“再造”那句話的含義,從《1990年,在陝西》、《1991年,攝於川藏公路途中》、《1994年,攝於新疆》、《1996年6月,羅布泊邊鐵門關小山頭上》,你會跟見一個人的成長,那麵容,如果山水真像人們說的有靈的話,他的臉上正藏有這樣的秘密。它同樣不可言傳。我曾經無意間比照過《1990年,在陝西》與《1994年,西藏無人區聖湖邊》兩幅中的主人公,姿式相仿,但是人的氣質變了,贏弱浮躁的男孩變成了強健驃悍的漢子;風景也變了,滿目瘡痍的石山變作了碧透寧馨的湖泊。荒原終於換作了生命。個中轉折,卻隻是無意中幻化的,那肅穆神色裏含蘊的欣悅從容大於著初始的滄桑。“遠天之下,有我遲早要去的地方”,說這話的人是吹著口哨向前的。他拋卻功德、利益還有凡俗所看重的榮譽,當把這一切本末安排之後,最後隻餘了行走,他始終前進而絕不受取舍得失之患的天真使這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世故年代也麵帶羞慚。
江山有靈。我如是相信。
它在朝聖者的麵容上留下痕跡,留下與休憩毫不相幹的進取與窮盡。我同時還相信人心可塑,隻要全力投入,一步步接近與親證那個你認定了的核心。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具備著與靈性江山對話的可能,大多數時間裏,這個可能其實並不簡單隻是前提。它同時也是一個首尾銜連的結果。崇山峻嶺荒野大漠隻真正收留、接受和等待著懷有與它一樣樸素摯誠靈魂的人。隻這個人的行走,才能無愧押上它的韻。
附在路程後的是1500個郵戳,翻讀那樣的起始有一種驚心。最後一個郵戳是1996年5月30日新疆尉犁,與起點上海西區葛隆遙遙相對。這就是一個江南人跑到西北完成人生的故事,更簡單說,是一個人拋卻紅塵選擇新大陸作為永久家居的故事。故事裏的他仍在遠天之下不倦走著,功評、嘲議風一樣卷過,可是他沒有停下步子,他沒有停下步子,是因為道路從來沒有結局。
剛健驕勇而又達觀從容、腳踏實地,這也是極地之一種。並不是每個勇於進取的人都能最終攀上去。59雙鞋子的攀援,可能正是餘純順的意義。
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
這是以走的形式表達對土地之愛的人的答案。
他補充道:這就夠了。
20世紀末,也許這是一個最後。古典的人,或許還有,隻是如此身體力行之的一人軍團卻少有再現。那些以夢為命的人,或是回到了永久不醒的夢裏,或是病疾纏身懷揣著一幀幾經冶煉的靈魂下山,不管如何,結局放在那裏,大地自有公論。在到達之前,出發之前,做夢的人。揣渡口於懷的人,對於拯救,他們不再言說;對於生存,走著的人,心中自有,所以不必去問。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