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自從出了那件丟人事,我一直沒回過老家。消息長了腿,很快就傳回去了,在那麼屁大個村字,一定象炸了鍋一樣,轟動了。受傷害最深的,當然是爸爸媽媽,他們本來都是以我為最大自豪的,現在好了,成了丟人現眼的活靶子,村人們那嘲諷的唾沫都會把他們淹沒……現在好了,一個接一個的駭人消息爆出來,我那點兒事算什麼呀,不過小兒科罷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我發現自己蠻堅強也蠻臉皮厚的,慢慢的也就無所謂了。
一開始,我把自己封閉起來,斷絕了和過去熟人同學朋友的所有聯係。隻是偶爾打個電話,聽哥哥立文說說爸爸媽媽的情況。故鄉,在心目中真的變得很淡漠,似乎那隻是一個有點怪異的符號,和我隔得很遠的。一直到有一天,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老頭子找上門來,我才想起,我也許的確應該回家鄉去看看了。
其實,來的這個人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麵都沒見過,根本算不上什麼朋友。但是,他和我一個姓,假如他們家或者我們家祖上沒有改姓什麼的,說不來幾百年前倒算是一家人呢。我們這個姓在百家姓裏算是小姓,一般難得見到幾個同姓人,而他也就是為了這個專門找到我的。這讓我好感動也好奇怪,不就是一個姓嘛,幾百年前是一家又怎麼樣。我們村幾十年前還是一家呢,現在互相之間不是依然你爭我鬥、鬧得一塌糊塗?可是這些話不能跟他說,說了他也未必懂,反正我也閑著無事,就帶著這個陌生人上路了。
自從火燒山隧道坍塌以後,回家就又變得艱難起來,要翻過王莽嶺,走一上午盤山公路的。一路上,老頭子向我提了很多問題,顯出很熱情的樣子。他說他來自很遠很遠的江南,出過國,到過很多地方,現在退休了,專門致力於我們這個家族姓氏的研究。老頭子看不出年齡,說六十歲七十歲都象,我也就隻能叫他一聲老哥了。長得清瘦頎長,看麵容倒和我月喜老爺爺有點象,也許多少年前我們真的就是一家?我有點來了興趣,就把從保明三爺嘴裏販弄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不管真真假假,斷斷續續給他侃了一路。對我們家那個春夏秋冬四弟兄的傳說,他似乎特感興趣,問得很細,每一個細節都要反複好幾次。隻可惜我本來就是斷斷續續從保明三爺那裏倒販的,這些年又忘了許多,所以一直也沒說出個眉目來。說到那個所謂的雲譜,他更感興趣,當我告訴他早就在文革的時候燒了,他脫口就說:“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引得司機也回頭直看我們。
他又說:“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家族,是有一個全球研究會的,已經召開了兩次大型宗譜姓氏交流大會了。雖然的確隻是一個小姓,但是分布的麵積卻非常廣,全世界什麼地方都有,這就很耐人尋味啊。這裏看完了我還準備去內蒙古,聽說呼市、集寧都有我們這一姓,我要實地考察一下還有沒有什麼遺跡。而且,據說在新疆也有,羅布泊那一帶,是不是依然存在,就不好說了。”
我連忙說:“是的,內蒙古那裏的確有一支的,我想起來了,這事爸爸當年和我說過,他在集寧當兵的時候,還見過好幾個本家族的。而且聽他們老輩人說,他們就是從內地遷過去的。按保明三爺的說法,居住在我們這裏的是春,夏和秋就是到更北邊的內蒙、新疆去了。至於冬那一支,他就沒說過了。”
“你這個本家爺爺是上吊死了的吧?”
他似乎怕我不明白,還做了一個卡脖子的手勢。這倒奇了,我連忙盯著他說:“是上了吊了,你怎麼知道啊?”
“我這人,能掐會算嗬……唉,多可惜啊,又是一個遺憾吧?”老頭子一句話,逗得我和司機都笑了。“你們家的老一輩子裏,還有誰象這個老人這樣有頭腦的?”
我想了半天,搖搖頭:“沒有了,連比他差點兒的也沒有了。現在,老一輩死的死了,活的也都頭腦不清楚了。我們這裏的人,本來就都是些受苦人,沒有幾個念書識字的,除了保明三爺,老一輩子裏就數肉肉支書和小魚姑有文化,一個死了,一個兩條腿都鋸了,成了個肉墩子,哪裏還有心思管這些。剩下年輕一輩的,書倒是都念了一些,卻都對這些破爛玩意不感興趣,都忙著賺錢呢。為了賺錢,大家你害我我害你,一個個都象餓極了的瘋狗一樣,說是一家子,鬥起來比外人還狠得多呢。”
不能再說了,再說下去,我們家那些事情大概就都快抖落出來了。
“這真是個問題,”老頭子把目光伸向了窗外:“有錢當然是好事情。但是,就這樣的人這樣的素質,怎麼能夠有了錢呢?”
我趕緊又補一句:“沒錢還好,這樣的人真的有了錢,恐怕就更麻煩了!”
老頭子一直凝視著王莽上的蒼鬆翠柏,不說話了。
又是一個夏秋時節,正是黃土高原一年中最豐滿最迷人的季節。但是,進入我們村卻完全是另一幅景象,滿山遍野看不到多少綠色。那條蛙聲燕影的小河早幹涸了,修成了一條進村的寬闊大路,我知道這是電廠投的資。一路上,大卡車來來往往,那就是在為電廠運送煤渣廢料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讓人喘不上氣來的奇怪氣味。聽哥哥說,那個垃圾場原來的設計壽命是五十年,一年多時間下來再估算,大概連十年不到就填滿了。全龍叔失蹤以後,我哥立文就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大事小事都要和他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