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和所有的人一樣,我熱愛我的故鄉。

當我早已經遠離了故鄉的山山水水,龜縮在一座市井喧囂天空灰蒙蒙的城市的閣樓裏,反反複複在虛無的網上逡巡遊弋的時候,思鄉之情總是如影隨形油然而生。

對故鄉的鍾愛簡直就是一種病,因為所謂的故鄉在我心中其實隻剩下模糊一片,早沒有一點清晰的影象了。有時心裏忍不住這樣懷疑,我到底有過這樣一個被稱作故鄉的地方嗎,現在的我真的就是從那裏走出來的?

回家的路總是很艱難,從有記憶起就是這樣。從縣城到公社能走小車,從公社到一個叫做白峪口的地方能走吉普車,然後步行六裏穿過幾道流水潺潺的窄溝才能進村,而要從我現在這座城市回縣城,還要翻一座大山的。所以,隻要一說回家看望父母,老婆就總是找借口推脫,我也總需要做好幾天準備的。

為了實現“天塹變通途”的夢想,前些年我們縣市兩級多方籌資,數千民工開進王莽嶺,奮戰好幾個寒暑,硬是在“煤礦采空區、地質構造區、土石混雜區”鑿出了一條“火燒山隧道”,地方鐵路和國家大道接了軌,小火車開到了我們家門口……不過很可惜,據說就因為這樣複雜的“三區”作怪,這條希望之路剪彩之後就隧道坍塌,變成了一條絕望路,寸草不生的王莽嶺火燒山依然如一條怪獸橫亙在那裏,讓我們每一個人望山興歎……

這些年,我其實很少回家。尤其是近年來,日子過得不順,見著誰都特心煩,就更是躲著過去的熟人,隻說工作忙,好幾個年頭都沒回去了。好在有哥哥立文,每年過年再寄幾個錢,年邁的父母總還是可以生活的。

許多故鄉的人來找我,沒有一個不是來辦這事那事的。有叔叔大爺也有侄孫後輩,更不用說許多的童年夥伴了。但是,每次見麵都顯得比較尷尬,總是等他們七七八八地說上好半天,口吐出一個不經意的名字或是某一件趣事的時候,我才終於恍然大悟地“唔唔”起來……這樣想來,所謂的故鄉,其實就是一個“狗蛋”“鐵柱”之類的名字,或者就等於兒時打彈弓留下的一道疤痕,大雪天用羅子扣住的一隻麻雀嗎?

我無法說服自己。

也許,每個人的故鄉其實隻存在於自己的心裏。記憶是虛闊而荒誕不經的,人心裏頭的東西更是莫名其妙,很自然,所謂的故鄉,大概就更加荒誕不經而莫名其妙了。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過得很慢很慢,我們家的院子是四合頭的,有大門二門還有儀門,挑著飛梁雙重出簷的木房子黑壓壓的那麼高大,裸露的鬆木圓柱子裂著指頭寬的縫隙,曆經風霜的柏木隔扇沉重得推也推不開,燦爛的陽光被濾成奇奇怪怪的花格格圖案……哥哥立文正在鄰村裏上學,爸爸全有在遙遠的城市裏當他的工人階級,孤獨的母親在屋裏一邊紡毛線一邊唱一首很淒婉的歌謠:你在你那個山來我在我那個溝,說不上那個話來咱們擺一擺手……

那時的我還沒到上學的時候,但是在記憶深處已經有了階級的概念。我們家是富農成分,說話辦事要特別小心,不要和村子裏的人們隨便來往,不要到了晚上還不回家。所以,我一般很少出門,出了門也總是溜牆根,整天就躲在露著四角天空的院子裏,數一數磚雕影壁上的人物花卉,瞅一瞅銜著泥飛來又飛去的燕子,聽屋簷下吊著的幾個黑鐵籠子在清風裏搖來搖去,下麵垂著的風鈴發出一陣又一陣叮當的聲音……

那時的我,心中最渴望的是有一副屬於自己的彈弓,至於用它來做什麼還沒有認真想過。我知道我爺爺保家有一個黑皮彈弓射得很遠,但是爺爺不喜歡我,把彈弓給了叔叔全貴家孩子立新。我爺爺似乎從來就不喜歡我,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我三爺保明家裏也有一副,金黃的皮子,聽人說是牛筋做的,但是我不敢張口要。我從小就知道,人在世上張口是最難的,媽媽常說,人活臉麵樹活皮,人隻要一張嘴臉麵就沒了。所以我早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自己動手做一個,而且要比他們那兩個的都漂亮,射得也更遠,所以我一天到晚就琢磨這件事情,到處尋找各種有用的材料,一直到太陽漸漸地落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