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前小引(1 / 2)

卷前小引

說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在哈佛做訪問學者,女作家木令耆一次邀為波士頓郊外遊,乘興來到她的美麗的湖濱居所。她書房裏的一幅字,引起了我的興趣。武漢大學世界史專家吳於廑先生的書法,一首《浣溪沙》詞,寫的是——

丹楓何處不愛霜,誰家庭院菊初黃,登高放眼看秋光。

每於幾微見世界,偶從木石覓文章,書生留得一分狂。

木令耆長期主編一本名叫《秋水》的刊物,故詞中第一二句楓霜、菊黃以及第三句的“秋光”等字樣,顯係喻指秋水主人的性格與愛好。下闋一、二句頗及女作家的職業特點,讚其作品以小見大,不離一個“情”字。因“木石”一語,用的是《紅樓夢》“木石因緣”的成典。最後一句“書生留得一分狂”,與其說是對書贈對象的期許,不如說是對整個知識分子群體的一種期許。

這種期許並不高,隻希望我們的作家和知識分子保留“一分”可愛的狂氣。是嗬,如果不是一分,而是三分、五分乃至更多,也許就不那麼合乎分際了。但如果連這“一分”也沒有,作家或知識分子的義涵就需要打折扣。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雖然他本人未必特別喜歡“狂”和“狷”,解釋本身卻是正麵的。孔子最不能容忍的是“鄉願”,稱之為“德之賊也。”中行、狂、狷、鄉願的“四品取向”,“中行”最為孔子看重,但難以遇到,“鄉願”則是需要鄙棄者。所以孟子說:“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和“狷”的特點,都是不追求四平八穩(“不得中行”、“中道”),隻不過一個急促躁進,希望盡快把事情辦好;一個拘泥迂闊,認為不一定什麼事情都辦。“狂”和“狷”都是有自己獨立思想和獨立人格的表現。

中國文化裏麵長期存在狂者精神的傳統。所以然者,由於中國很早就有健全的文官製度,有“處士橫議”的傳統,有“遊”的傳統,有“俠”的傳統,有自由文人的傳統,有浪漫的詩騷傳統,有繪畫的大寫意傳統,有書法的狂草傳統等等。這些人文藝事的固有性體都與“狂”有不解之緣。而儒家的聖人理想,道教和道家的崇尚自然,佛教禪宗的頓悟超越,又為狂者精神的構建供給了理念和學說的基礎。先秦的士狂,魏晉的誕狂,唐代的詩狂,明代的聖狂,是狂者精神在不同曆史段落的特異呈現。但清代以後,狂者精神已經逐漸消退。四十年的武力征伐(1644年入關到康熙二十二年評定三藩),百年的文字獄(順治十六年的莊廷龍修《明史》案到乾隆五十三年賀世盛的《篤國策》案,中間經過一百二十八年的時間),知識人士欲言無聲,狂的社會條件沒有了,狂的心理基礎也不存在了。

晚清民國以來的現代化浪潮,也沒為士之能狂預留多少地盤。20世紀是中國泛科學主義的時代,而科學天生能夠止狂、製狂。雖然科學家本身也需要狂者精神,但科學以外的“一事能狂”者,在強勢的科學麵前,未免自慚無形。何況戰亂和流離,同樣是狂者精神的殺手。戰爭都瘋了,文化便失去了張揚個性的餘地。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後,除了個別高等學府偶爾能看到他們孤獨的身影,社會政治結構和文化秩序裏麵,已經沒有狂士得以生存的機會。辜鴻銘留著前清的辮子遊走於未名湖畔,黃侃在講堂上的“即興罵學”,劉文典當麵向總統爭奪教育獨立的禮儀稱謂,傅斯年因反對政府腐敗與委員長拍案相向,梁漱溟和領袖吵架,都不能看做是狂的本義的價值彰顯,隻不過是文明社會個人權利的一種正當表達而已。

20世紀50年代以後,知識人士的狂狷之氣,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洗澡”,特別是1957年近乎原罪的大洗禮,已消失殆盡。流行於文化社會人們耳熟能詳的口號,是知識分子喜歡翹尾巴,因而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有效方法,是教育他們無論如何不要翹尾巴。社會的眾僧則頓悟似的學會了從小就“夾著尾巴做人”。近三十年改革開放創立新局,知識人和文化人有了施展才能的更闊大的空間,照說“狂”上一點兩點應無不可。但“狂”在今日,早已成為人所共知的負麵語詞,沒有誰願意跟這個等同於翹尾巴的不雅行為發生任何關聯。“狂”這個詞的本義正在失去記憶,人們習慣不聽不看不使用這個語詞。以《法門寺》裏的賈桂“站慣了不想坐”的名言為譬,恐擬於不倫,但不妨抽象取意,聊資閉目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