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剛還是從前的脾氣,麥瑞忍不住衝林剛說:“這是同學會,不是攀比誰有出息。”林剛笑著說:“我隻是介紹嘛,你別介意。”
同學會的晚餐是由麥瑞在天香樓請的客,團團一桌有十幾個人。飯間大家說說笑笑,散了會麥瑞也記不得大家都說了些什麼。然而湯惠瓊在路上與她說的話,讓她至今記憶猶新。湯惠瓊說:“女人要使自己快樂美麗,就必須擁有愛情。”
那一年麥瑞回杭州父親還活著,隻是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狀態了。父親拒絕任何治療,他躺在床上罵人,罵自己也罵祖宗八代。盡管麥瑞是專門從美國回來看望他的,可他一點也不領情。他對麥瑞說:“出去,你給我出去,我沒有你這個女兒。”父親到臨終也不肯原諒麥瑞,麥瑞想你當年勸我不要離婚,我離了,那是我個人的事。麥瑞是一個天生就希望捍衛自己權利的人,她一次次冒犯父親,特別是冒犯了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麥瑞也不想這樣,隻是這種叛逆的性格是從小養成的,也是來源於父親從不甘心放棄對她的控製。為了逃避父親的控製,麥瑞的婚姻是草率的。當時她隻想逃到一個遠離父親的地方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又走進了一個與父親一樣喜歡控製人的男人身邊。新婚之夜,她躺在他身邊,她的鮮血從體內汩汩地流了出來。她一點不慌亂,啃著手指注視這個借來的新婚之房。白色的家具白色的牆,像醫院又像升到了天堂。天堂反過來是地獄,麥瑞害怕墜入地獄。雖然後來算不上地獄,麥瑞卻仿佛生活得像墳墓一樣。日複一日,一個人的時候或沉思、或發呆、或流淚,像一隻默默無聲的大蜘蛛,吸氣吐氣把絲連接在冰涼的牆角。
都說他們這個借來的婚房不吉利,曾經吊死過一個男人。那是“文革”的時候,那個男人受不了批鬥、遊街、“坐飛機”的折磨,拋下妻子兒女管自己走了。從那以後,鄰居們說這個房間經常鬧鬼。麥瑞在夜晚的夢裏也能看見一根白晃晃的綢帶,然後一個男鬼在屋梁上飄來飄去。有時這個男鬼還會發出一些聲音,像“文革”中的口號;有時卻是一陣腳步聲,重重地從屋頂的每片瓦上壓下來。麥瑞並不感到恐懼,她覺得許多時候這個像墳墓一樣的家裏,倒是因為有了這個男鬼,才讓她滋生出許多遐想。說真的,與其麵對人,還不如夢見鬼。
麥瑞曾經是處女,現在仍有一顆處女的心。她離婚後,已經像一個處女那樣生活很多年了。說來奇怪,在有婚姻的時候她總是在天花板下被人愛、被人占有。可如今要想談一個戀愛都困難,那些男人見到她不像從前那樣信心十足、善於表現,而是變得怯懦、順從和逃跑。麥瑞覺得自從她父親算起,她就沒法與男人的關係處理好。如果說她依然美麗動人,那麼她殘破的心靈鬱結在心底的創傷,已經像繭一樣厚。湯惠瓊當然不會知道這些,她並不知道一個女人經曆過許多之後,就不會愛也不喜歡愛了。
這會兒麥瑞坐在沙發上。她曾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坐在這裏,日子就艱難地從歲月中掙紮過來了。應該說,一個人的生活常會有一種蒼涼悲號的黑暗,那黑暗是她不願觸動的記憶。她有時會想,等到她成了一個衰弱的老女人,逝去的年華留在她心中的將是什麼?仇恨抑或是愛情的甜蜜回憶?雖然她愛過,卻到後來發現她愛的其實是自己身體內部滋長出來的愛的火花與激情。這種激情似乎與愛情的甜蜜還有遙遠的距離。因此她想沒有甜蜜的愛情,心裏縱然有很多仇恨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仇恨也已經不再是仇恨了,而是成了一種美好的記憶。
麥瑞記憶最深、感覺最好的就是與英國劍橋大學教授菲力浦的網上之戀了。盡管他們從未謀麵,可麥瑞還是不知不覺地把情感投入了進去。菲力浦並非洋人而是英籍華人,確切些說是澳門人。麥瑞想起來那是一個晴朗的黃昏,她的窗外花園裏紅豔欲流的玫瑰上正停留著一大片晚霞,麥瑞喜歡看晚霞,晚霞那一抹絢爛的明亮,仿佛把她孤獨黯然的內心照得通徹明亮起來。這時麥瑞心情很好,她為自己的晚餐做了油豆腐、雞蛋燒豬肉,油爆蝦,還有一隻青菜腐皮湯。她就坐在窗邊,在晚霞的映照下她一邊喝著一小杯加州葡萄酒,一邊品嚐著自己的廚藝。組合音響裏輕輕地放著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羅蒂、多鳴高、卡裏拉斯的歌。餐桌上還有一大疊當天的報紙和一些雜誌。麥瑞通常總是飯後坐在餐桌上讀報,讀完報再收拾洗刷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