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升起。其實它不止是我的半個願望,還是一本小說的名字。跟老人與海是同一個作者。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阿姐有一本同時收錄了這兩個故事的書。那麼答案就很明了了,如果它倆的作者不是同一個人,就絕不可能被放在同一本書裏。
雖然看不懂什麼書,但我能明確自己更喜歡老人與海這個名字。“太陽照常升起”聽起來就像一個裝滿了悲傷的定時炸彈,即使它的爆炸地點離你很遠,你也能敏銳地聞到空氣裏多出了一種淡淡的悲傷的煙味兒。老人與海就不同了,雖然人類好像不怎麼喜歡老人這個詞兒,覺得這讓他們疲憊,還不得不想起人會死這種掃興的事兒。但我們貓在這方麵可沒有什麼講究,無論我們想起貓崽子還是老貓,心情都是一樣愉悅。而在我看來,老人這個詞還帶有一種厚重的,能讓你在刮著狂風的雨夜也能睡得香甜的安心感。而海就不需要我贅述了,海裏有魚,而貓生來就無法拒絕魚。因此一個集合了舒適睡眠與暢快飲食為一體的詞彙,我實在沒法說不喜歡。
至於那本肚子裏有兩個故事的書,它已經在阿姐的床上躺了快兩星期了,今天被擱在左邊放台燈的那個床頭櫃,明天又被扣在靠牆的床頭櫃上。它就像個沒用的擺件,給挪來挪去的,唯獨不被人當成一本書。所以我一度認為,阿姐把這本書擺在那,隻是想證明她依然是個識字的人,也就是說她想通過這本書得到的東西不隻是故事那麼簡單,還有一種叫做認同的很玄幻的東西。我很喜歡我的小主人,但連我也不得不說,以她當時那副樣子,能站穩的時間還不夠刷個牙,吃飯夾個菜手也抖個不停,還能識字就已經相當不錯了,至於什麼認同的事,就太難為她了。
我非常不理解人為什麼總喜歡互相為難,譬如阿姐的磚頭裏有個微信群叫“XX病友聯盟”,裏邊發的東西除了某月某日哪位病友停藥了的令人嫉妒的喜訊之外,全是一些信息重複得令人生厭的雞湯。什麼誰誰平安生了孩子,誰誰考上了大學,誰誰又新婚燕爾了的消息(這個聯盟裏的人似乎不像外頭的人那麼注重隱私,他們連哪天多吃了幾片海鮮刺身也要發出來講講,對於他們而言吃頓好飯好像都是奢侈到可以炫耀的東西),而這各種喜訊中最常出現的一句話就是“隻要堅持治療,一定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一直對這句話百思不得其解,“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前提難道不該是先成為正常人嗎?我又抬眼瞧了下阿姐出院後那雙眼無神,渾身無力的樣子,身上禁不住一陣戰栗。她跟正常人真的邊都搭不上。一個不是正常人的人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種事真有可能實現嗎?我覺得這就像讓我這隻老鼠都沒見過的貓去過遊水捕獵的凶殘鱷魚的日子,堪稱荒唐。
阿姐從未回複過這群裏的消息一言半語,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是被人逼著進的群,因為幾天過後她就果斷把群刪了。這是我的小主人在反叛情緒驅使下才會做的事,如果是她自己自願加的群,哪怕這個群無聊得淡出鳥來她也不會退出。原因正如她自己所說,自己做的決定,跪著也得擔著。但被他人強迫做的事就不一樣了,她一開始會規規矩矩地應下來,但一旦其意願獲得了自由空間,她就可以毫無愧意地把這些包袱扔在火車開了一半的路上,任由它們滾得一地狼藉。這就是她的處事風格。你很難說她富有責任感,卻又沒法斷言她沒有責任心。一切都取決於決定做這件事的是否是她自己,這就使得她展現給外界的形象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格調之間轉換。因此你有時覺得她有情有義,像個盛滿溫水的圓缸。有時又覺得她不近人情,話裏話外都帶刺,像棵仙人掌,這其實是她處於一種被壓迫狀態下的真實寫照。而對於“被壓迫”的含義,她也有自己一番獨特標準,例如朋友見她生病都漸漸疏遠她,這叫做可以被理解的人性部分。而因過敏體質不能吃芒果,這就叫芒果在壓迫她了。而當事人是這麼解釋的:“因為芒果把自己那一身對健康有害的果肉長得那麼好吃,這足以體現它們是一個陰險的族群。”
可我看著芒果那明黃色的漂亮身體被切成一塊格子圖案的抹布,怎麼也想不通它們到底陰險在哪兒。阿媽想必也是不太明白,所以我常能聽到她對自己的女兒說:“如果我倆不是母女,我真是一天都沒法跟你相處下去。你實在是太怪了,怪得讓人生氣。”而小主人的回複是:“我知道,所以我也挺討厭我自己,但我很慶幸我還能一直喜歡我自己。”
所以她到底是喜歡自己還是討厭自己?我不明白。阿姐自從差點變成大象之後就總說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導致我一度懷疑她的病是不是主要生在腦袋上了。但那些醫生給她寫的病曆又隻字未提跟腦子有關的事,隻記了一堆艱澀難懂的藥名,以及一句令人疑惑的“病因不明的免疫係統紊亂”。我不知道免疫係統是個什麼東西,但我知道係統是很多種東西的結合體,那麼這些東西裏說不定也包括腦子呢。這樣看來小主人的病還是要快點治好才行,她的腦子若是好不起來,可就要說上一輩子芒果式的胡話了。她還有一年就要成年,用文詞兒說就是“即將變成一位真正的女性”了。而眾所周知一個總胡言亂語的女性是找不到結婚對象的,那阿爸就隻能被逼無奈,讓她嫁給小區樓下那個推著車賣西瓜的小男孩了。那可要成了天大的悲劇,他賣的可是西瓜——這東西你哪怕一頓就噎進去一整個,待會它出來的時候也就一泡尿的事兒。教科書級別的個大無腦。小主人要天天跟他吃西瓜去,撐死了一年之內也要餓死。更何況相比室友她似乎對我更為偏愛,說不定結婚的時候還會把我塞進嫁妝,也帶去那個西瓜男家裏,連帶著我也要受這份折磨。這可萬萬使不得,光是想想我都要魂飛魄散,還莫名萌生了一絲怨恨之情。怨我們小區樓下怎麼單單隻有破賣西瓜的,沒有賣點別的東西的。像什麼海魚啊,豬肉啊,牛雜啊,鹵水啊,個個不都是頂好的行當,之前不至於讓我的小主人和我營養不良地度過後半生!
接下來好些日子我都提心吊膽,擔心若是我的小主人到十八歲生日那天病還沒好,她就要像逃不過紡錘的睡美人一樣,被命運綁起來抬上那西瓜佬的花轎了。我時常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糾結著到底要提前逃跑還是靜觀其變,愁得頭上一片茂盛的貓毛都快禿了。然而阿姐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上誰的花轎這種問題,她就像棵皮糙肉厚的仙人掌,誰也進不去她的世界,湊近一點都要被刺紮得哇哇直叫。小主人的朋友們目前遭受的就是這種待遇。她們有的人發來微信,問“你好些了沒?”,結果她回了句“按你對好的要求來看,我應該還屬於不好的行列。”這種話叫人怎麼聽得懂?還有更離譜的,她甚至在日記裏寫“有時我想把那些盯著我臉看的人摁住,把他們的一隻眼睛摳下來,然後安在他們的腦門上。就像幻視。”寥寥幾句話看得我那是一個毛骨悚然,我印象裏的阿姐可是連看個恐怖電影海報都能嚇得幾月睡不著覺的骨灰級膽小鬼,如今她竟然預謀起了摳人眼珠子的計劃。我真不知這算一種進步還是退化,又或隻能稱作變異,因為你沒法判定它是一種前進還是倒退。盡管這些想法都來自一個人類的大腦——“人類的大腦有沒有可能不是人類的大腦?”我問自己,“因為如果人類的大腦被什麼邪惡生物用他們族群的腦子替換了,那麼一個人類幹出極惡之事就情有可原了。”我這麼想。於是下一步我開始猜想邪惡族群都有可能是些什麼動物,然而思來想去,也想不出有哪種動物既邪惡得不可思議,又厲害到能跟人交換腦子的動物,隻好悻悻作罷。並暗暗發誓如果下輩子能變成人,一定要刻苦學習人話,爭取看懂多些他們寫的書,說不定陰差陽錯地還能拯救世界,通過拯救人腦的方式。
一轉眼春天來了,踮著腳輕輕地走來了,帶著小主人的生日一起。我家的摯友兼常客拖鞋大叔也來了,扛了一大包火鍋食材和一大盒巧克力蛋糕,蛋糕上的圓形牌子用紅色的糖漿寫著阿姐的小名和誇張的“生日快樂”。食物很快就被擺滿了整個餐桌,多得快擠出盤子的雞肉又白又嫩,整齊地碼在盤子四周的牛肉片泛著鮮亮的光澤,插在桶狀器皿裏的一大把青菜油綠油綠,滿滿一白瓷盆的蘑菇身材魁梧地像把小傘,湯香四溢的大黑鍋子咕嘟咕嘟冒著愉快的水泡。我和室友光遠遠嗅著味兒口水就流了一地,奈何這平時一望無際的大飯桌此刻已經沒了我當觀眾的地兒,更別說阿爸犀利的眼神還在桌上來回掃描,我倆膽敢扒一個指頭上去怕是都要屁股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