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哈爾濱人的另一麵
哈爾濱人的某些生活作風,與他們先祖始終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雍正皇帝曾經這樣評價過這兒的人:
……多有以口腹之故,而鬻房賣產者,即如每飯必欲食肉,將一月所得錢糧,不過多食肉數次,即罄盡矣,又將每季米石,不思存貯備用,違背禁令,以賤價盡行糶賣,沽酒市肉,恣用無餘,以致闔家匱乏,凍餒交迫,尚自誇張,謂我從前食美物,服鮮衣,並不悔悟所以致此固窮,乃以美食鮮衣故也。
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沒酒現掂對”的樣子。看來,任何一座城市,及其市民,都不是完美無缺的。
哈爾濱人,強悍固然強悍。比如打架,一丁點小事兒,三句話不來,立刻動手,僅僅拳腳相加還是“文明”的,某些無聊的看客還會覺得沒勁。常常是幾句爭吵之後,上去就是一刀,對方立馬血流如注了,這才覺得好看,才能贏來喝彩聲。不似南方人,兩個人吵架,就是一個吵,多為君子狀,“君子動口不動手”。而且越吵雙方走得越遠。
在杭州見到過兩位年輕人在馬路上吵架,結果,兩個小夥子光說不練,幾欲動手,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其中一回,差一丁點兒真的要動手了,卻被一位圍觀的纖弱女子在他們當中一站,兩隻像笛子粗細的胳膊一支,就輕易地把他們分開了,讓哈爾濱的看客好生糊塗。這種事,若是在哈爾濱,大約早就刺刀見紅了。
哈爾濱人,吃苦固然能吃苦。但一定數量的人的吃苦,都是萬不得已而為之的。一般說來,隻要他們兜裏還有錢,還有飯吃,有酒喝,吃苦的活兒,跌份的活兒,大抵是不會去幹的。
有一年市政府為了解決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決定無償撥出若幹台手搖掌鞋機,安排些待業的青年到街頭為人縫補鞋子,解決生活來源問題。現在鞋的假冒偽劣產品很多,城市人的活動量日益增大,再加上哈爾濱人常常出手慷慨,從不在幾毛錢上做文章、費口舌。所以幹掌鞋這活兒,是能掙大錢的。因此,不少南方人帶著老婆孩子,不遠萬裏,來到這個偏遠的城市幹這活兒。這些精明而又能吃苦飲卑的南方人都掙了很多錢,在南方老家蓋了樓,購置了現代化的家具……可哈爾濱那麼多待業青年,卻沒有一個人肯幹這活兒的,覺得跌份。寧可受窮,所謂窮要麵子。是自尊還是脆弱,還是個性使然,這是很難辨清的。
在哈爾濱有相當一部分人就是這樣的。有錢的時候,就出去高消費,沉迷於擺譜兒、裝大款、穿名牌服裝。沒錢的時候,不僅不思反省,反而到處吹噓自己曾吃過什麼、穿過什麼,以為榮耀得很——如前人評價雲:“性頗愚,不知計算,又習於遊惰,稍近勞力之役,輒避不前。每三五成群,酣飲市肆,一日未終,罄諸有而後已。不知積蓄。”
哈爾濱人,自尊固然自尊。但某些人常常表現得十分脆弱。如果到商業服務場所走一遭,就會有一定的感受。會看到某些服務員營業員接人待客十分傲慢冷淡,惟恐對方小瞧了他,雙手支在櫃台上,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麵對這一臉不屑,顧客便笑著臉,謙卑地說:“對不起,麻煩您,請再給我拿一件看看好嗎?謝謝您,真不好意思。”這種倒錯的狀態是頗能說明某些城市人心理的。
5.出走的哈爾濱人
眼下哈爾濱人出走大潮的形成,當然和全國的大氣候有關了。但更重要的,也同某些形形色色的誘惑有著十分緊密的聯係。
有一部分年輕的男人或女人,在哈爾濱這座城市裏生活、工作,一直覺得自己的才幹和價值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感到前途無望,再加上工資低,沒有住房,個人生活平庸而拮據。這種滯重而又一成不變的工作和生活,終於讓他們忍無可忍了,才下決心出去闖蕩江湖,做一番大事業。
哈爾濱的這些外出闖蕩的年輕人大多藐視傳統,唾棄固定的工作,厭惡陳規陋習,崇尚個性自由和個人價值。在他們的身上體現著城市中的一種全新的人文主義精神。
他們的出走,絕大多數是在本單位徹底辭了職、斷了自己的後路的,然後,義無反顧,憑著一身的膽氣、一腔的熱情、一腦瓜子的幻想和些許的委屈,憑借一兩個算不上關係的關係,乘火車,千裏迢迢,去闖北京、闖海南、闖廣州、闖珠海了。
他們在新的棲息地經曆了許許多多數也數不清的苦難,他們常常吃不飽飯、沒個固定睡覺的地方,常常遭人白眼、受人欺負和欺騙等等,這些都是他們的家常便飯了。好在他們個個都有讓人吃驚的意誌,有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能力。有的人終於在一無所有的廢墟上,建立了自己的事業,擁有了自己的“領地”。有的還發了財,當了大老板,也有的成了白領階層的紳士,成為某某人的幫辦、幕僚。還有的人當了大公司、大集團的中堅力量,個別人還因此出了國,去海外某生。
自然也有失敗者,然而,所謂的失敗者,畢竟是寥寥無幾。要知道,在哈爾濱青年的心目中,經曆的本身就是收獲,就是財富,就是一種成功。帶著一腦瓜子的經驗、智慧、能力,再回到哈爾濱去幹,就有點兒所向披靡的意思了。
的的確確,這座城市的出走者,原則上說,是沒有失敗的。這一點,已經得到了哈爾濱人的共識。
應當說,從哈爾濱外出去闖世界的人,也並不清一色都是自願的、思索型的、價值型的人,其中不乏被迫者。所謂被迫者,也大都是一些中青年人,他們無法忍受領導或同事、同行的欺負,或者是個人的婚姻出現了裂痕、家庭發生了毀滅性的變故,抑或是自己所在的工廠企業不景氣、開不出工資來,或者是機關裁員,年紀輕輕給安排退休了。他們是含著委屈、含著不情願、含著淚水離開可愛的故鄉哈爾濱的。這樣的一些人在外地謀生,似乎更能吃苦,更有承受侮辱、輕蔑和欺壓的能力。隻要給錢就行,隻要給飯吃就幹——蒼天在上,哈爾濱太讓他們失望、讓他們傷心了。
這些人,在精彩的外部世界裏,摸爬滾打,風裏雨裏,幾年下來,都混得不錯。有的在某某公司、企業、集團有了一個小小的位置,或者相對比較固定地幹一份還不錯的手藝活兒。差一點的,或者賣菜,或者幹服務,或者賣苦力,雖然發不了大財,小財上肯定是能發的。而且,他們已經不習慣在外地的某一企業幹長了,他們喜歡跳來跳去,跳來跳去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能力和魄力。他們掙了錢,便把在家鄉受苦的老婆孩子接到北京,或者廣州,或者什麼地方,玩一玩,風光風光,然後再揮淚惜別,互道珍重,再繼續幹自己的營生。
在他們當中,自然也有幸運者。有一位朋友,因家庭婚姻變故,又加上在供職單位沒有評上職稱,再加上新的戀人無情地背叛了自己,便毅然辭掉了公職,隻身一人闖進了北京。幾年的工夫,這位朋友不僅在北京成了家,娶了一個賢惠的導遊小姐為妻,而且還策劃了一個原始部落遊樂園和圓明園的“世界原始圖騰薈萃園”,聽說已經掙大錢了。
哈爾濱去外地闖蕩謀生的人當中,還有一些詩人、編輯和形形色色的作家、藝術家。這夥人的出走,除了個性的原因之外,也和北京的某種“認定”的素質不無關係。全國各地的歌手、樂手的表演,若能得到北京的認定,即在北京得個什麼獎,他們所在的城市才能看重他們、承認他們。這本身,不僅僅對他們是一個誘惑,也是一個暗示。使得這些人發現,如果繼續在自己的城市裏求發展、求承認、求看重,太困難了,自己周圍的環境、同事、同行、領導之類,有的不僅不會支持自己的發展,甚至還可能成為自己走向成功之路的障礙。他們出走的原因,有人事上的,有社會關係上的,有公關能力上的,也有經濟實力上的。還有——彼此太熟悉也是一大障礙,給重塑自己的新形象會帶來若幹難題,這樣,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難如願以償。
哈爾濱的詩人和藝術家走出這個城市,到北京闖蕩,在那裏,他們什麼沒勁的活兒都幹,做什麼尷尬的事情也不在乎,他們到處去推薦自己、宣傳自己,把自己的水平表演給人家看,或者展示給人家評定。他們當中有的人成功了,火了。當這個成功與火了的人再回到故鄉哈爾濱,風光肯定大不相同了。“曆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家鄉人也為他們感到自豪,感到光榮。他們的表演,他們的藝術能力,讓家鄉人幸福得熱淚盈眶。
不過,在這一類的人當中,也有在本城市凡事都一帆風順的,領導也支持,環境也好,人事關係也好,什麼什麼都好的人,可他們就是覺得自己是被北京遺忘的人。基於這種考慮,他們才毅然決然地放棄自己在本城市優厚的條件,去闖蕩北京的。這樣的人,也同樣能吃苦,而且還能冷靜且客觀地麵對十分苛刻的競爭條件——隻要能出名,幹啥全認!
哈爾濱這座城市的外出大潮,現在仍然在繼續著。哈爾濱人的那種能夠迅速地摒棄舊的觀念去闖蕩世界的精神,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為之肅然起敬。他們無論走到哪裏,哈爾濱永遠是他們最忠實的夥伴,哈爾濱永遠是他們靈魂的棲息地。
6.吃在哈爾濱
盡管哈爾濱這座城市很洋氣,有那麼多美麗的歐式建築,又有那麼多國家的流亡者在這裏生活過,然而這座城市的飲食主體,卻仍然是純中國式的,並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與風格。
從生命學的角度來說,吃的習慣和好惡,也可以進入遺傳信息的編碼,並能有效地輸入到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本體中去,成為其靈魂的組成部分,永世也難改。
或許,外地人常聽說哈爾濱人特別喜歡吃肉、吃豬肉燉粉條子。是這樣的。
哈爾濱人喜歡吃豬肉燉粉條子這種菜,那是因為兩個原因:絕大多數哈爾濱人是伴隨著多年的貧困而進入當代的。在過去那些清苦的日子裏,豬肉燉粉條無疑給哈爾濱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當然,現在再吃這種菜,恐怕就是吃一種回憶、吃一種親情了,是用這種別樣的方式來表達對以往歲月的依戀、對自己青春韶華的依依不舍之情。
其實,哈爾濱人喜歡吃肉、吃豬肉燉粉條子,是跟先祖的遊牧漁獵生活分不開的。這一地域土著人的主要食物是肉,大塊肉,或者用火將肉烤得半生半熟、半筋半血的那樣吃,抑或用大鐵鍋將肉燉個稀巴爛,再放上土鹽那樣吃。而作為糧食的主食,卻成其為次要的了。
食肉的民族,常常顯得剽悍、威武、人高馬大,個個都粗獷豪放而且驍勇善戰,能吃苦耐寒。喜歡吃肉的哈爾濱人就具備這一特征。
由於哈爾濱人這種粗獷的個性,以及“大實話”滿口跑的狀態,常常讓精細又足智多謀的南方人放鬆了警惕,誤以為對方是一個低智商的對手,結果,反而是自己吃了虧。戲言之,清兵入關,而且又有260餘年的統治,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例子。
到了當代的今天,哈爾濱人仍舊喜歡吃大塊肉。
不同的是,隻喜歡吃瘦肉了。
早些年,哈爾濱人很喜歡吃肥肉。婦女們從肉店裏買肉回來,鄰居們打聽肉的質量常常用“幾指膘”來判定,三指,四指,或是讓人瞠目結舌的五指膘,以此論定肉的優劣。在早年哈爾濱城,兩指膘,或者一指膘的肉根本沒有人買。
買回大塊的肥肉,最解決問題的吃法,是用利刀割成豆腐大小的塊,放在大鍋裏白水煮。煮爛了,撈出來,晾涼了,蘸大醬吃。早期哈爾濱人形容這樣吃肉,叫“過年”了。那些從南方流放到黑龍江哈爾濱的“罪身”,見哈爾濱人這樣吃肉,嚇得縮成一個小球球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人怎麼能這樣吃肉?太可怕,太原始,太不可思議了。
在哈爾濱,肉還有另一種吃法,就是前麵提到的豬肉燉粉條子。這種菜的做法也相當簡單,一說就會:先將有肥有瘦的肉切成比方糖再大一些的塊(注意,要連皮一塊切),然後,放上豆油(哈爾濱人隻吃豆油,拒絕吃菜籽油之類,但喜歡吃用豬肥膘煉的“板油”,而且,哈爾濱有些小女孩兒,還喜歡用板油拌飯那樣粘粘乎乎地吃),炒一炒,放醬油、花椒、鮮薑、蔥蒜之類,再加上水,再放上粗粉條子,猛燉,就行了。
當然,別忘了放鹽。
黑龍江哈爾濱的粉條子有得是。北大荒盛產土豆,而且個頭大。用土豆粉做的粉條子,好吃。一般都做成筷子粗細的粉條。不似南方的粉絲,像靚女的秀發,讓人心疼憐愛,需秀著口那樣嚼才行。
哈爾濱的粉條子還有一種寬的,像男人手指那麼寬。許多哈爾濱人喜歡吃這種寬粉條子。而且這種寬粉條特別抗燉、筋道。再加上肉塊,就更香。至少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哈爾濱人過年三十兒,在辭舊迎新的家宴上,這道“豬肉燉粉條”是固定要有的。
哈爾濱人還喜歡吃的一種菜,就是“酸菜燉肉”。這種菜,到今天仍然在哈爾濱城裏盛行不衰,而且還有專門的“燉菜館”。
哈爾濱的酸菜,是由大白菜醃製的。所以醃這種酸菜,恐怕也是因為哈爾濱的氣候非常寒冷的緣故。不像南方,一年中的任何一個季節都可以吃到新鮮的蔬菜。哈爾濱一進入初冬,就寸草不生了。大雪甫落,白茫茫而無涯,地裏能長什麼呢?於是把大白菜醃了,作為過冬的蔬菜吃。用以醃大白菜的缸都很大,至少要齊胸高,這樣能醃得多些——冬日漫長嗬。這種菜,一般醃上兩個月左右,就酸了,可以吃了,可以做酸菜燉肉了。
其實,酸菜還有多種的吃法,可以炒著吃,可以生著吃,還可以剁成餡兒,包包子,或者包酸菜餡餃子吃。但最傳統的吃法,還是酸菜燉肉。
酸菜燉肉,選的肉是要有點講究的,是五花三層的肉,將肉切成大片兒,再把酸菜切成細絲,弄上一應的佐料,放在一起燉就是了。燉熟了,嚐嚐,真的鮮死人了。
吃酸菜燉肉,人間的一切煩惱,一切都不在話下了。“造吧!”
“造”,就是大吃大嚼的意思。哈爾濱人請外地人吃飯,開場白常常是:“好,啥也不說了,說多了是故事,講多了是眼淚。我看,大家就開造吧!造吧造吧,可別外道,猛勁造!”
酸菜燉肉這道菜,幾乎成了這座城市人的靈魂了。很難想象,一個地道的哈爾濱人,在一年之中沒吃過一次酸菜燉肉是怎樣熬過來的。
對哈爾濱人來說,一年中,可以不發財,可以沒有愛情,可以處處不盡如人意,可以一事無成,但無論如何不能沒有酸菜燉肉。酸菜燉肉已經成了哈爾濱人自我溫馨、自我安慰、自我撫摸、自我愉悅的生存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