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上)(1 / 3)

第一章 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上)

這口小湖上結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著藍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這灌木叢的葉子還沒落光。微風拂來,那幾片零落的葉子還會沙沙作響。她整個兒縮進那件褐色和暗紅色條子的老式棉襖裏。那棉襖是那麼大,那麼臃腫,她縮在裏麵像個小孩兒。發黃的柔軟的發絲覆蓋著她半個額頭,雙頰在月夜裏呈現著病態的青白。尖尖的下頦兒倒是挺富於表情地向上翹著,使人能想象出她兒時的俏皮勁兒,淘氣勁兒。

“真的,不騙你。我一點兒也不騙你。”她說。她這樣說了多少次了。每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眼神兒裏就流露出那麼一種可憐巴巴的神色。好像此刻我的一句話,一個反應都會成為她的判決書。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這樣說,笑笑。我也這樣說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致已經不想再笑了。我把疑問埋在心裏。我想說,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但我覺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為什麼要說出來呢?或許整個世界都是由荒唐構成的呢!難道我和她的相識、相愛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嗎?

我始終懷疑她有一種穿透力,有一種非凡的心靈感應,我疑心她讀出了潛台詞。要不,她幹嗎反複進行這種無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還有一種沒被發現的偏執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經夠了,再加上個偏執狂,她還活不活,我還活不活?!

“你看,就是這樣子的,和我夢裏一模一樣。”她緊緊地怕冷似的偎著我。眼睛裏現出一種迷離的神色。這眼神使她的眼睛顯得很美。我輕輕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講她的夢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講她的夢,那個奇怪的、神秘的夢。對正常人來講是不可思議的夢。這種夢也許隻能產生於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識之中。

“那口藍色的結了冰的小湖,就是這麼被朦朦朧朧的月光籠罩著。周圍,就是這樣低矮的灌木叢。風,輕輕地吹,灌木叢沙沙地響。”她睜大眼睛,盯著湖對岸的一片白色的光斑,“我一個人來到這裏。是的,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湖麵上,輕輕地滑起來。我不會滑冰,也從來沒滑過。可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那麼旋轉了幾下之後,我就輕輕易易地滑起來。那是一片朦朦朧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你會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身心放鬆之後的自由。我飛速地旋轉著。頭頂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著微紅色的月亮。冰麵上泛著一層幽藍的寒光。我越滑越快,聽見耳邊呼呼的風響,在拐彎的時候,我仿佛有一種被悠起來的感覺。我想起童年時蕩秋千的情景。可那時是在碧藍的晴空裏。空中飄蕩著夥伴們的歡聲笑語。現在呢,是在暮色深濃的夜裏,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我就那麼飛著,飛著,月光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了。突然,我發現湖麵上的一個大字——哦,是的,那湖麵上有字——”她突然頓住,聲調變得恐懼起來了。

我默默地望著她。第一次聽她講這個夢,聽到這裏還真有點毛骨悚然。——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講故事的能手。可是現在,這故事我聽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開頭,結尾,內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豈止是背下來,我還可以編成小說,拿到一家三流雜誌上去發表。

但我不願打斷她。不僅不打斷,而且每逢聽到這裏,便條件反射似的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我知道她願意我做出這樣的神情,她希望我看著她的眼睛,聽她講。

“那是一個大大的‘8’字。這‘8’字在藍幽幽的冰麵上銀光閃閃的……哦,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按照這條銀光閃閃的軌跡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而且我發現,這‘8’字已經深深地嵌入冰層——這證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麵滑過了。

“我想擺脫這個碩大無朋的‘8’字,於是有意識地按別的路線滑行。可是,我的雙腳卻被一種無形的引力牢牢釘死在這個‘8’字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如願。我驚奇極了。我感到這是一塊被施了魔法的冰麵——”

突然,她頓住了。在這刹那間,一切似乎都突然靜止了。連風也不再吹。她伸出一個手指頭按在嘴巴上,眼睛裏充滿了恐怖的光。

“怎麼了?”我問。我不知道這個瘋姑娘又在玩什麼花樣。然而不能不承認,她的確富於感染力。

“看,看哪!你看那冰上——”

她聲音裏的恐懼感是那麼強,以致我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也感到後背發麻,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那平展展的藍色冰麵上,寫著一個碩大無朋的“8”字。

我感到自己是被裹脅到一樁荒唐的事情中去了。常常聽人說,邏輯和常規不適用於女人,這次我可是深有體會了。我的女朋友謝霓平時可謂是個明智決斷、不讓須眉的姑娘,可這回卻幹出了一件荒謬絕倫的事。更加荒謬的是,她還硬要我充當這一荒唐事件的犧牲品。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斷然拒絕。然而,女人的韌性和“磨性”又是一樁法寶。我終於屈從了。

我和謝霓是同班同學。五月份我們開始畢業實習。我們這些“文革”後的第一屆心理係畢業生備受優待,被安排在北京最大、也是全國聞名的一所精神病院裏實習。說實話,我對病理心理並不很感興趣。如果將來有機會讀研究生,我倒是寧願選擇教育心理或實驗心理。

可是謝霓不。她考入北大心理係之前似乎就對精神病學很感興趣。入學後,常常看到她捧著弗洛伊德、肯農等人的著作。有人說,研究病理心理、變態人格的人容易把自己也“折”進去。可她堅信自己神經的強度和韌性。

這回到醫院實習,她定了一套雄心勃勃的計劃,我看著都眼暈。她挺怪。平時處理事情頗具大將風度,連班裏很多男士都對她的冷靜務實深表欽佩,認為她是女性中少有的務實派。可她骨子裏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恐怕隻有本人知道。你看,就說她這個計劃吧,從微觀角度看來,倒還像那麼回事,似乎可行;可是從整個宏觀角度和計劃後麵藏著的“潛計劃”看來,她不僅是個虛無縹緲的理想主義者,而且是個帶有點狂氣和危險性的理想主義者了。

實習的頭一天我們來得很早。病人們還沒有結束早餐。謝霓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這才發現,病人們捧著的白色粗瓷碗裏,隻有灰乎乎的粥和幾根棒槌似的老鹹菜。那粥,一看就是頭天的剩飯煮的。

不知是不是缺乏陽光的緣故,病房裏顯得很暗淡。牆早已不那麼白了,上麵布滿了斑斑點點。病人們倒是挺安靜,對我們的到來漠然置之,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東麵第二張病床是躁狂抑鬱症,王守誌,部隊來的;第六張病床是強迫性精神分裂症,喬德軒,教師;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去跟他們聊聊。”鄭大夫向我們介紹。

鄭大夫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學專家,是他在全國首創了心理谘詢門診。我們不少同學都讀過他寫的東西。沒想到他還很年輕,四十歲出頭,皮膚白淨,一雙眼睛十分精明,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另一位劉大夫是他的學生,二十多歲,身材頎長,足有一米八五以上,可臉還是個娃娃臉兒,滿臉稚氣。緊跟在老師後麵大步流星地走著,白大褂像鴿子尾巴似的晃來晃去。

幾個同學留在男病房。多數同學跟著鄭大夫來到女病房。一進去,劈麵便遇見兩個青春妄想型病人,向我們頻頻飛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神。謝霓立即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詭譎的微笑,我裝作沒看見,把頭轉了過去。

“西麵那個角落是個重病號。景煥。原來是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鄭大夫的聲調依然不帶任何色彩,但目光裏卻掠過一絲憂鬱,“被害妄想型,這已經是二進宮了。”

這就是她,那個景煥。名字就有些與眾不同。她縮在角落裏,成很小的一團。肥大的病衣把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掩住了,看不出她的體形。她長著一張很小的鵝蛋臉。臉色灰白,頭發稀而黃,梳成一根蓬蓬鬆鬆的辮子——這種發型已經太過時了,但對她來說,卻有著一種特殊的韻味。這使她看起來更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是那樣年輕,真想象不出她老了是什麼樣子。她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像一扇門,遮蔽了她的心靈。可是,她的嘴巴卻暴露了她內心世界的一角。是的,她的嘴長得很美,豐滿、生動而富於表情。我想,假如她再胖些,眼睛再有神些,膚色再鮮潤些,那麼一定是很好看的。現在呢,當然不能說是漂亮了。

“景煥,這些都是來我們醫院實習的大夫,”鄭大夫俯下身,口氣溫和地說,“他們都跟你年紀差不多,你不用怕。怎麼樣,這兩天好些嗎?”

她抬起眼簾。她的眼睛不大,卻是秀麗細長的那一種,很像絹畫上的古代仕女。她的目光看上去很溫和,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你叫景煥?這名字挺好聽呀!”謝霓靠近她床邊。看到景煥之後,我認定她便是謝霓需要的“模特兒”。果真如此。

“是《紅樓夢》裏的‘警幻’仙姑嗎?”謝霓故意跟她開玩笑。

“這名字是我媽媽給起的。”突然,景煥開口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很柔,像是害怕別人聽見似的。

“哦?那我猜,你一定有個好媽媽,是嗎?”謝霓笑眯眯地看著她。

景煥的眼睛又垂下去了。

我看了謝霓一眼。我們早就看過景煥的病曆,了解到她有著一個極不和睦的、終日吵鬧的家庭。她本人也犯過錯誤。她之所以被街道工廠開除,據說是由於和以前的男朋友夥同貪汙。

我不明白謝霓的用意。

謝霓的家坐落在市中心,是那種獨門獨院的老式廂房,全算起來得有十來間。門口還有個不小的院子,栽著各式花草果木。在現在住房擁擠的情況下,這兒可真算是神仙住的世外桃源了。

我頭一次走進這間客廳還是在三年前,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那時當班長。為了應付“五四”青年節的文藝節目,我不得不低頭踏上這座高門檻——盡管早有耳聞,她家的庭院之整潔,客廳之堂皇,陳設之高雅還是令我吃了一驚。

那是五月,豔陽當空,庭院裏的竹籬笆上爬滿了金銀花,靠牆的地方栽著幾株鳳尾竹。窗台上,齊刷刷地擺著一排紫砂陶小花盆,栽著各色鮮花。倚窗台的一根較粗壯的葡萄藤上,還掛著一個相當精美的鳥籠,裏麵是隻畫眉,籠中掛著四個極精巧的小瓷杯,分別裝著肉鬆、蛋黃、小米和芝麻。

一進門兒,正麵牆上掛著一幅民族風格很濃鬱的壁毯。那是兩個造型別致的“飛天”,用一色的青銅色線織成,很美麗。壁毯下麵是一張古色古香的琥珀石長桌,上麵放著盆景和金魚缸——都很新鮮:盆景的盆是個造型怪異的根雕,從一棵古樹上伸出一枝枯枝,上麵棲著隻長尾鳥。布滿苔蘚的假山石長在古樹洞裏,假山石的洞穴裏還長出幾片飄飄逸逸的文竹。金魚缸不是玻璃的,而是石頭的,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石頭,透明程度像是毛玻璃,迷迷蒙蒙的,閃著變幻的光。幾色金魚像是在厚厚的絲綢裏麵遊來遊去,更增添了一種迷離的色彩。

家具不多,都是桃花心木的。清一色的暗栗色腰果漆,顯得莊重高雅。地板上鋪著厚厚的俄式地毯,花紋圖案都和室內陳設十分諧調,連花瓶、茶具甚至痰盂都是用的同一色調的陶瓷。

看到這份排場,我心裏多少有點緊張。沒注意到放在門口的拖鞋,於是一腳踏在地毯上,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謝霓的母親,一位五十多歲、服飾高雅、頗有教養的女人,十分和氣地安慰我說沒有關係。這時拖著厚底拖鞋的謝霓走出來了。

“沒想到今天大班長光臨寒舍,”她嘴角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有什麼招待你的呢?……我看看,哦,這兒有酒心糖……喏,”她打開小櫃子,把糖盒子、餅幹筒、水果盤子……統統拿出來,“喜歡什麼就吃什麼。不過我可以推薦一下,這種餅幹挺不錯,檸檬味兒的,平均半小時我可以吃一聽。”

對謝霓的“吃”,班裏同學早有領教。班裏有幾位老高中的男生都是美食家,但是絕“吃不過”謝霓。她在烹調方麵頗有一套。當然,這也是實踐出真知。據她自己說,她從小就愛吃,也會吃,能吃出食品的“個中三昧”。那次全班在香山聚餐,每人做兩個拿手好菜,屬她做的蘑菇餡餅和奶油酥卷最受歡迎。那天她高興,又趁著點酒勁兒,話格外多。她大講了一通中國烹調。從紅案白案講到各個菜係,最後頗帶權威性地得出結論:“我國的烹調藝術是整個東方文明的一麵鏡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會吃,就不懂得文明。”

這句話後來在學校廣為傳播,成為老饕們的護身符。大家在餐桌上言必稱“文明”,後來心理係成為全校聞名的“美食家俱樂部”,謝霓的功勞當推第一。

但有時她又不是那麼講究的。比如說吧,上生理課的時候,我的位子在她的斜後方,常常看到她漫不經心地從書包裏掏出半塊幹得掉渣兒的燒餅,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啃著,不知那味同嚼蠟的東西究竟有什麼品嚐的價值。但她那副啃燒餅的樣子實在令人好笑,我對她的興趣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今天是代表全班同學請你出山的。”我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聽說你過去在工廠一直是團支部文體委員……”

“哦。是為‘五四’吧?現在可是隻差一個星期了。”她嘴上又掛起那種譏諷的微笑。

“是啊。不然的話,不敢有勞尊駕。這次全校還要評獎,要是咱們剃了光頭就寒磣了!”

“我這個人講實惠,事成之後,拿什麼謝我?”她詭譎地一笑。

“這個……”我略加思索,便痛快地說道,“請你吃一頓,怎麼樣?……當然,如果你不拒絕的話。”

“幹嗎還要找補一句?你們這些男士啊!哈哈哈……”她開懷大笑起來。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整潔的牙齒閃著光,使人感到她的爽利和明朗,“好,閣下這頓飯我算敲定了!這樣吧,明天午休時間我們就開始。我堅信,用優質蛋白武裝起來的心理二班,音樂稟賦絕不會差!”

果然如她所說,那天我們班雖是倉促上陣,但還是獲了獎。大家反映不錯,憑良心說,這和她出色的組織能力是分不開的。

那是個晴朗的夜晚。我們吃罷飯,從前門外的一家餐廳走出來,她興致很高,不斷地轉換話題。我知道,每逢她吃了一頓美味佳肴之後總是心情很好。那天她點的三個菜味道都不錯。她吃牡蠣的本事簡直令人驚歎,不是一個個地吃,而是舀起滿滿的一小勺,還來不及看清她的牙齒和舌頭是怎樣運動的,那吃得幹幹淨淨的半透明的殼便一個個從她薄薄的嘴唇裏吐了出來,簡直就像鸚鵡吃瓜子那樣靈巧。我突然感到:她是那種善於發現和欣賞日常事物的人,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不會乏味的。我喜歡從抽象的思維中尋找樂趣,而她的快樂永遠隻從生活本身去尋找。她直麵生活,懂得生活,更會生活。我們這個時代造就了一大批重理性、重思維的青年知識女性,而謝霓卻屬於另一種人。

這頓佳肴成了我們進一步交往的媒介。

現在,我已是這裏的常客了,但對這裏始終保持著一種新鮮感。每次來這兒,室內的陳設都有些新的、小小的變動。例如:古董櫃裏又添了個唐三彩,放在茶幾上的青銅色古瓶裏插上了幾根長長的孔雀翎,而茶幾上的尼龍鏤花台布又換成鑲著茜色瓔珞的亞麻布了。我知道這都是謝霓的作品,她喜歡別出心裁的特點表現在各個方麵。我相信,即使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她也會利用手頭上能找到的東西,盡量把它布置得“有味兒”。記得那次下鄉勞動,在隻有一個西紅柿、幾分錢“辣絲兒”和兩毛錢肉末的情況下,她竟利用這些東西做了一頓美味的麵條,吃得我們班的這幫老饕們紛紛讚不絕口。好事者還起美名曰:“琥珀麵”。說是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出訪時,曾吃到一種美味的魚,回來便大加讚賞,魚便身價百倍,成為禦前食品。照此推導,琥珀麵亦應稱為中國烹調之又一奇葩了。

也許這種新鮮感就來自她本人。她容貌並不出眾。梳得很自然的短發。大大的額頭和顧盼流眄、帶點調皮的眼睛顯得很聰明。鼻子略嫌寬大,但整個看上去卻顯得端莊大方。她身材很漂亮,是當代西方最崇尚的那種女性體形:骨骼寬大,細腰長腿。她喜歡穿舒適、隨便的衣服。今天,她穿了件米色真絲雙縐的連衣裙,這是她按照一家雜誌上介紹的國際流行的式樣,自己做的。式樣很簡單,寬鬆的裙子,腰間係上一條細細的本色絛帶,走起路來,那薄薄的透明的裙翼在苗條修長的雙腿上飄飄顫顫,有一種飄逸感。這便是典型的謝霓風格。

我從她遞過來的餅幹筒裏拿了兩塊餅幹,她便自己抱著筒子吃起來,一邊津津有味地翻著她的實習筆記。

“你知道,我一見到她,就知道,買賣來啦!”她俏皮地向我擠擠眼,“可是,這筆買賣咱們得合夥做,這就是今天我叫你來的目的。”

“我?跟你合夥?……”

“對。而且起重要作用。懂嗎?好啦,從今天起,咱們這個股份有限公司算是成立了,我當總經理,可董事長嘛……得由你來當囉!”

“可我無資可投嘛!”

“你有。你的‘資’,就是你本身,懂嗎?”她詭秘地一笑,把她的實習筆記遞給我,“你瞧,這是她的病曆和我對她的臨床精神檢查。後麵是我對她過去情況的一個初步調查。根據這些情況,特別是我對她的直接印象……我做了個初步診斷,”她頓了一下,兩眼熠熠放光,“我敢說,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個正常人。”

“……?!”我驚住了。

“是的,她是個正常人。不過是個被扭曲的正常人罷了。”

“不,不,”我連連搖頭,“過分相信直覺和那些表麵化的東西,這是你們女人的通病。你要知道,她入院是要經過各種檢查的。這裏的大夫臨床經驗很豐富,鄭大夫又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專家,絕不會把一般的心理功能性紊亂當做器質性病變來治療的。她的病曆上不是講得很清楚嗎?”

“你們就是過分相信病曆!”她兩道眉毛高挑起來,“這就是懦夫和懶蛋的邏輯!病曆,病曆不是人寫的嗎?再說,病曆上也講了她的神經科檢查始終沒有陽性反應,服用了大量氟奮乃靜、泰爾登……療效甚微。哼,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而又自以為是,這是你們男人的通病!”

我的天!她可真是寸土必爭。

我隻好緘口不言。開始慢慢翻著那份厚厚的“病案”。

患者:景煥女二十一歲宣武區小橋胡同街道工廠出納員精神狀況檢查:

1.一般表現:意識清醒,定向力完整,接觸被動,對醫療、護理等合作不夠。

衣著較齊整,年貌相符,日常生活能夠自理,入院後飲食、睡眠均不好。

2.認識活動:〈1〉無感知覺障礙

〈2〉思維

對所問問題回答被動,語句不連貫,意念飄忽。

反應一般。臨床診斷主要為被害妄想兼有關係妄想。

患者一直堅持有人害她這一說法,但對具體問題避而不答。患者病曆中記載:患者在街道工廠當出納員期間,曾貪汙現款,後被該廠除名。此後她的神誌開始不清醒。第一次犯病時,曾把十元一張的人民幣撕碎,並說它是“印著咒語的小紙片”,是“巫婆用的”。被其母及弟送來住院治療。治療期間,常常不進食,夜間噩夢紛擾,常哭醒。隻能靠安眠藥才能維持起碼的睡眠。患者自述常心悸,但拒絕說出恐懼的對象。經醫護人員精心治療,略有好轉。患者不經醫護人員同意,私自出院,後被送回。患者情緒低落,抑鬱寡歡,仍不願進食,身體非常虛弱,治療過程中,曾兩次虛脫。醫護人員對其采取特殊措施進食。盡管院方看管嚴格,患者仍兩次出逃,但似無自殺意向。

3.情感:表情淡漠。情感反應不鮮明。無明顯低落與高漲。

4.意誌、行為:至今仍不安於住院。適應力極差。對醫療護理等均合作不夠。無任何主動要求。常有些特殊舉動。如:夜半常獨自坐在床邊,沉思默想。一次,護理人員忘記鎖門,她當夜便跑到陽台上,望著天空發呆,直到淩晨時才被護理人員發現,經勸說回到病房。

5.記憶,智能:患者從不願回憶往事,對住院前的事,特別是貪汙現款一事緘口不言。記憶似乎已喪失。對於問話,回答時語量少,不主動,態度不自然。多疑。承認腦子亂。

注意力不集中,有時似聽不見別人問話。

智能方麵尚未發現明顯異常。

我合上“病案”夾子。

“一會兒我再仔細看。告訴我,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我想讓你……”她望著我,笑容可掬,“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

“什麼?你再說一遍——”我以為她瘋了。

“是的。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交朋友,你不懂嗎?”

她的眼睛突然變得無法穿透,像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帳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隻有我翻著這本“調查材料”的窸窣聲。毋寧說,它更像一篇不成熟的文學作品:小橋胡同坐落在鬧市區的中心,卻顯得異乎尋常的寧靜。北麵的出口處有一家新建的“紅楓旅館”,出去便是一個中等規模的菜市場,南麵是“小橋街道服務社”。景煥家住小橋胡同二號,緊挨著“紅楓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