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中還有一種似有似無的聲音在響,說不出名目道不清來曆,驅之不去,捉卻不著。可它偏就在耳畔響著、鳴著、嗚嚕著。它混雜,聚合了成千上萬種聲音的音色;它沉重,重重地壓得你透不過氣來。
至今,我還記得可可西裏的夜。
深夜的可可西裏,是一個八麵來聲的曠野,其遼闊也是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遼闊。靜是誘人的靜,靜而不安的夜空和天籟之音合映出一幅極致的空曠,讓人忘卻現實中的煩擾。可可西裏夜的茫然與空曠,宛如人生之路的重點,渺茫而不見終點。那曾有過的生活的激動、生命的律動,一切何處隱現?
可可西裏的靜是誘人的靜,動卻是撼天動地的動。比如突如其來的冰雹吧,太陽出得正烈,頭頂上卻猛不丁砸下一陣冰雹。雞蛋大小的冰雹把戈壁灘砸得劈啪作響,當你還未回過神來,它已經停了,烏雲也被一陣風席卷,天上又是陽光燦爛,曠野上也沒有落下冰雹的影蹤。真是來得猛如迅雷,去得快如急電,撼天動地,撕心裂肺。又比如滾地雷,曠野上原本無事,一切都寧靜安詳,驟然間從天際一端卷來一陣烏雲和雷電。翻滾盤旋的黑色雲朵其形似一隻巨大的烏龍,其聲似巨大的空穀中發出的海嘯,從不遠處的地麵呼嘯而過,霎時間地動山搖,天昏地暗,令人不及掩耳。電閃雷鳴過後,本來生長有一些稀疏植物的曠野被滾地雷生生刮出一道溝壑,連地上餅幹大小的戈壁都不知被拋向何方。此時此刻,任何人都會發出感歎,深感自己的輕飄和渺小。假設自己身處風區中心,一定會像那些戈壁一樣不知被拋向何方了!不久,曠野又恢複了寂靜,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可可西裏冷起來連石頭都能凍裂,所以在可可西裏看不到樹木,隻能找到一些趴在地上生長的矮科植物。像藤,但分明不是藤。
傳說格薩爾王懲罰妖魔,就把妖魔流放在阿青工加(藏語:可可西裏)。在廣漠寒冷的阿青工加,不是餓死、凍死,就是被野獸吃掉。
我能看到遠處幾公裏外的地方,寬廣平坦的平原凹地逐漸升起,與另一排紅色聖山的山脊連成一片,在遠處逐漸淡化成深褐色。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色彩:橙紅色的可可西裏山,紅褐色植物的濃密陰影,陽光透過陰影照在綠草茵茵的山麓小丘上;淡紫色的雲霧互相追逐著從高原上掠過。野鴨湖湖水清澈透亮,遠處山峰白雪覆蓋。
汽車與火車的汽笛聲在遼闊的原野上回蕩,在輕妙曼柔的淡霧中穿行,被揉搓得格外壓抑,都有些喑啞了,像是殷切之聲,又像是歸心似箭的低吼。隻有在遼闊的可可西裏原野上,才可能領會到無邊無際的悸動不安,像那冰河裏的暗流一般。青藏公路上的汽車鳴笛是不可少的,青藏鐵路上的火車鳴笛是不可少的,無論是南來的還是北往的,哪兒來的都一樣,都是召喚和低吼,是令可可西裏曠野活潑起來的聲音。那聲音也會在深夜裏響起,從寂靜中穿過又碰上遼闊,最後傳達到我們的耳中,讓人悸動,過後還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平靜。它讓人覺得自己不孤單,笛聲便在可可西裏曠野上漫散開去,不知失散在哪個角落去了。
可可西裏的一切都是具有原始混沌意味的,所有的遼闊與空曠、所有高山流水、雪域冰川都從這個基點生發開去,是萬事萬物的根,這就是它的真諦之所在。大千世界朗朗乾坤,什麼都可以滅,自然之根不可滅。因為它是一切物質存在的最初形態,是自然界一切風雲變幻的策源之地,平衡著這個世界的自然生態關係。可可西裏是大奇跡,它在我們的人生之中,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對於可可西裏的現狀和將來,我們隻可敬畏、隻可頂禮膜拜,不可有一絲一毫的褻瀆,更不可以肆意踐踏。
在一些人的眼裏,可可西裏無非是一塊巨大的無人區,一塊讓人傷心落意的曠野。在他們眼裏,這類地方可以探探險,或者可以遊玩遊玩,或者是對它不屑,或者是對它不敬,甚至是對它進行踐踏,但是他們要真正認識可可西裏的神秘莫測變幻無常,以及對生態環境不可低估的作用,還需要體驗一些生態教訓。
近年來,商業炒作的人、探險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像日漲暮落的潮汐。從他們頻繁來去的腳步,便可窺測外麵世界的喧鬧與浮躁。
在我對可可西裏的向往裏,並不光有探險的意味,還有崇拜在心底。
可可西裏不僅是一個巨大的無人區,它還是一個最後的野生動物王國。 那是一個迷離的境界,可以亂人心智的神秘境界。它坐落在青藏高原上,海市蜃樓不可與之相媲美。可可西裏這地方,其實是有幻覺的,它實在是太巨大了、太寂靜了、夜也太長了。當身處空曠之地靜夜無眠時,幻覺自然就產生了。而藏羚羊卻是把幻覺變為真實的生靈。它們奔跑在可可西裏的曠野上,身後掀起一片翻滾的綠浪,激蕩起我心中的悸動,簡直就是交響樂章裏最經典的段落奏響。我想,這可愛的生靈就是引誘我常來看看的理由。因為藏羚羊有多少靈性,那引誘就會有多麼強烈。
我崇拜的是大自然中極善良的物種,比如藏羚羊為代表的等等野生動物。但願它們能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在史詩《嶺·格薩爾》中,是這樣描寫藏羚羊的:
這是藏羚羊的家園
迅速而敏捷的藏羚羊
在這片土地上高高昂起它的雙角
閃電般的速度 輕快的步伐
宛如在凝滯的空氣中奔馳
靈敏的耳朵 能覺察群山後悄然飛行的鳥兒
綠色的眼睛 敏銳地洞察一切
這就是 羌塘的王者——藏羚羊
“羌塘”在藏語中是指藏北遼闊的高原無人區域。
在美國前總統西奧多·羅斯福於1926年出版的《太陽以東,月亮以西》中,曾提到他在印度拉達克北部德泊散德海拔5500米處都能發現藏羚羊。所以,稱藏羚羊為“羌塘的王者”,一點也不為過。
藏羚羊的遷徙行為最為世人關注。它們從哪兒來、為什麼來?除了可可西裏卓乃湖、太陽湖,還有沒有其他的產崽地?它們會不會跨越國界,到異國的高原繁衍後代,然後再返回故裏?在卓乃湖、太陽湖產崽期間,靠什麼食物和營養來維持生命?為什麼雄性藏羚羊和雌性藏羚羊分而居之?雄性藏羚羊遷徙嗎?人類活動的不斷深入,會不會影響到它們的遷徙行為?它們會不會因為人類的活動影響另辟遷徙之路……等等問題,無疑都具有很誘惑的神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