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你可聽到那串風鈴的聲音 20.平分生命(2 / 2)

自此無盡地奔走、出差、應酬,而母親開始說他不孝。確實,忙起來幾天不能去探望父親,難得有時間去站一下,還沒開腔,手機、CALL機、商務通,一個不少地輪番鬧著革命。

母親便哭:“你爸怎麼攤上你這麼個兒子?你隻會說整天工作忙,你給你爸洗過一次澡,陪過一天沒有?你去賺錢,你就不要這個爹吧。”他隻有沉默。那時父親已從單人病房轉到混雜的五人間,許多雙鄙視的目光投向他,投向一個重財輕親的奸商。

父親輕輕喚止母親,別這樣說孩子,咱們的孩子是好孩子。眼神裏,是難以言傳的疼惜與抱歉。

霎時間,他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

護士正好來下催款單,他轉身就去繳費處。這是拿錢來買命,藥費、護理費、雜費,一天下來幾千,催款單比十二道金牌更酷烈。他一直瞞著母親說,可以報銷。母親也就信了。

有時在深夜,從機場、火車站、卡拉OK出來,他一身微醺疲倦將倒,卻一定要去醫院看看。已經開始打最大劑量的鎮痛藥物,父親仍無法安眠,醒得很痛苦,見到他,輕輕牽一牽嘴唇,笑容安靜。

他怎麼會看不見死亡的肆虐?腫瘤細胞自父親眼底開始,如蒲公英在風裏輕輕吐蕊,有毒邪惡的花絲,經過淋巴,流過血液,向周身擴散,腦、肝、膽……所有內髒被一一俘虜占領,身體從內部殺死自己。

痛呀,父親說痛時,他的心髒有如鐵錘鐵釘在砸,流血般痛楚。

他千方百計為延長父親的生命而奔波著,然而令他矛盾的是,父親競也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一念之間,他想,如果停止這一切,當生不再是歡,時間變成酷刑……他不敢想。

父親斷斷續續地說:“你要體諒你媽,她糊塗了,年紀又大了……”

這是父親掙紮著趁還殘存的理智說出的遺言。

出了醫院,隻見一個男人抑製不住地嚎啕大哭。有淚灑在柏油路上,卻看不到痕跡。

到底也隻撐了半年——比醫生原來說的多了三個月。

想靜靜地哭一場都不能。

他結賬,聯係殯儀館,發訃告,感謝領導、同事、親友的客套話及照場。身體輕飄得像抽空的木乃伊。

追悼會上,他的手機響了,“有事沒?沒事出來喝酒吧!有幾個朋友在!”

忽然想起偶爾看到的一句話:“今天,母親死了,也許是昨天。”他怎麼跟那端的喧囂笑語,說人生的至痛至悲?說出來也不過這麼輕飄。

而他又怎麼敢不去?他欠人家三十多萬。

也就是父親多活的近一百個日子。

喪儀一結束,他小聲對母親說:“媽,我得出去一趟。”母親已經哭得迷糊了,三兩個親戚攙著她。母親的瞳孔恍惚好久,才看清他,“哇”一聲大哭起來,“拿刀砍死我,我怎生出你這種不孝的兒子……”

人說孝即無違,一次次,他忤逆天意也忤逆母親,他究竟做對了沒有,他不能肯定。他隻是別無選擇。這一生,他想他是那幅名畫上的猶大,七生七世不能得赦的罪人。

那天,他還是去了。

母親再也沒有原諒過他。

而他,寧願母親恨他薄情寡義,怨他不夠盡心盡力,他不介意母親恨他十惡不赦,隻因這樣母親能宣泄老來喪夫的悲苦。他明白,罪,也是責任的一種,必須終生背負。

藥單上那些“自費”的字樣;護士說再不繳費就要停藥的口吻;那一扇扇關上的門;那些冷淡的笑容;悶熱塵沙的大道上他越來越疲倦的腳步;他曾經昧著良心,把質次價高的器械賣給客戶……他永遠不會提起,因為,“如果媽媽知道,她會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