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1 / 3)

後記

若幹年後,在北滿林區一個地窨裏,我開始追述自己的經曆。那時候外麵冰天雪地,氣溫是零下三十幾度,從外興安嶺吹過來的西北風挾帶著雪霧在樹梢上呼嘯,地下則是另一個世界,炕洞裏燃著劈柴,空氣中彌漫著鬆樹凝子的氣味,肆虐的風雪和徹骨的嚴寒都被擋在外麵。喧囂中的寧靜,能讓人想起很多往事,由大風攪起的思緒,仿佛都在風吹不到的地方沉澱下來,積成厚厚的一堆——

“關於我的故事,還是從五〇年開始說起吧。”我對著跳蕩的油燈說,然後,我把這句話記在攤開的稿紙上。

把自己的經曆當作故事講出來,我認為這並不像通常想象的那樣簡單,即使如實複述,也難免矯飾的嫌疑,這有悖我的某些準則。好在我並不認為那就是我,敘述者是一個叫李滿倉的人,我可以想象,李滿倉以第一人稱敘述另一個人的故事,那個人叫李廣舉,或者叫李廣武。如今唐河的李廣武被埋在數千裏外的一個公墓裏,而李廣舉也早已丟失在漂泊的路上,李滿倉知道他們的全部底細,他要拿他們來打發漫長的冬夜。

我住的地方離國境線隻有二十公裏,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瞭望塔上能清楚看到北麵的界河,這裏是林場的一處觀測點,在場部繪製的地圖上,我的觀測點代號是511。大雪封山之後,林場撤走了另一名觀測員,此後的幾個月裏,隻有我一個人守候著方圓百裏的莽莽林區。我每天三次從棲身的地窨裏走出來,登上圓木搭的瞭望塔,八十倍軍用望遠鏡把遠處的景物都拉到眼前。暴風雪過後,四周一片死寂,仿佛連空氣和聲音都在眼前凝住了,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地麵的棱角,近處遠處的景物都變得渾圓起來,大地就像一幅八卦圖,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混沌時期。偶爾,鏡頭裏麵會出現覓食的鬆鼠或是野雞,這時候我通常會興奮起來,如果它們找到漿果,我會一直看著它們飽食之後離開。我還發現過兩處樹洞,洞口掛著厚厚的白霜,據說那裏麵住著蹲倉的黑熊。我把眼前的一切生物都看作是我的鄰居,我和它們沒有什麼區別,到來年冰雪消融之前,我完全是一個自然的人。鬆鼠和黑熊住在樹洞裏,野雞在草叢中,而我的巢穴在地下,隻有當另一個人到來的時候,這裏才有了社會,有時候我想這一次真他媽的完全徹底,簡直就是逃離了社會。瞭望塔是一個過時了的景物,每當我在上麵凝目遠眺,望著密密層層的冷杉梢頭在風中湧動,仿佛青風岬的海浪正在向我湧來。在燈塔的時候,我對生活還抱有某種期望,而現在,我隻是一雙眼睛,我想我活在這世界上注定是一個守望者。

我比較喜歡李滿倉這個名字,它很平常,像大田裏的一棵高粱,永遠不會惹人注意。它能讓人想起土地、農作和收成,有一種可以觸摸的質感,自從我賦予它生命以來,很少有人提起它(對於一個刻意要隱姓埋名的人,這一點非常重要),它隻是靜靜地睡在林場職工的花名冊裏,也許場部領導在某一次會議上,偶爾會站在地圖前,指著我的觀測點說:這裏就是511,有我們一個觀測員。他們沒見過這個觀測員,不知道他的過去,甚至不知道這個人叫李滿倉。

我的搭檔是個快樂的小夥子,他有一個秀氣的名字,叫楊秀玲,人長得也秀氣,他來511不到三年,是頂替前一個退休的老觀測員。楊秀玲剛來的時候,耐不住曠日持久的寂寞,動輒爬到瞭望塔上,拍著欄杆大聲吼叫。閑暇時他便纏著我不停地說話,比如我的家庭以及來林場前的經曆,我自然又得編造身世,這次我是膠東的農民,已婚,生有一個女兒,老婆叫楊舸,是春風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會計。我編造謊言很平常,有一種事務性的認真態度,由於過於認真,有時候連自己也迷惑了,仿佛那本來就是我。長年呆在林子裏,可幹的事畢竟不多,我花很多時間侍弄土地,住處周圍的空地都被開墾出來,種各種蔬菜和穀物,還有一片大煙。我的農活手藝讓楊秀玲大開眼界,不過據他說,我的行為舉止更像幹部或是教員。

每年春季楊秀玲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給我理發,這時候我的頭發通常都長到齊肩,楊秀玲管我叫“女幹部”。雨季來臨的時候,我照例要休一個月的假,既然我是有家的人,總該回家看看。每次臨行前,楊秀玲都會說:“這回該給我姐留個兒子了。”或者說:“快走吧,去年你氣色挺好,我看能種上,沒準回家就能趕上抱兒子了。”

我步行穿過森林,向南走一百多裏地,那裏有一個伐木場,從伐木場乘小火車往東二百裏,是場部所在地,那是一個四等小站,具有文明社會的一切特點,旅館、飯店、澡堂和電影院一應俱全。我從場部領了一年的薪水,通常會在那裏適度消費一下,感受一下作為現代人的種種便利,然後改乘公共汽車繼續向東,約有六個小時的車程,在日暮時分到達另一座小城(由於種種原因,我不便說出地名,姑且叫它S城吧,如果說我還有家可回的話,這大概就算回家了)。離開唐河這些年,家的概念已經很淡漠了,像一個陳年的夢。我能夠理智地看待自己,對我來說,唐河是另一個世界,比如陰陽阻隔,我從不奢望能起死回生,我可以千遍萬遍默念楊舸和小午的名字,但我沒有絲毫理由再去攪擾她們那已經平靜的生活。對妻子女兒的思念驅使著我,我就像固執的候鳥那樣準時,每年一度來到S城,在這裏,我能輾轉得到一點妻子女兒的訊息,這對我已經足夠了。

毗鄰國境線的S城頗具異國情調,遠遠望去,一片漆成灰色或是天藍色的鐵皮屋頂,鐵路線穿城而過,消失在遠處的森林中。城裏也有一座小教堂,和唐河不同的是教友們可以做禮拜,可見這裏比內地要寬鬆一些。

當年我從唐河出來,先在北方轉悠了兩年,給人放過馬,下過煤窯,在林場當過伐木工人。那是一段近於流浪的日子,為了不惹人注意,我把製服收進提包裏,換上對襟襖和抿襠褲,盡量讓自己土氣一些,那時候我是一個老成笨拙的膠東農民。後來風聲漸緊,不斷有逃亡者被查獲,我不得不一再向北邊遷移,最後來到S城,大凡在南麵能有一點辦法,我想我是不會利用程天佩提供的投奔地址。

記得火車是在下午到達S城,照程天佩給我的地址,找到城北一處小旅館,接待我的,居然就是在程天佩家看見的那個老顧(也許是老景),現在他姓金,人們都叫他金掌櫃。初次看見金掌櫃簡直讓我瞠目結舌,當年在唐河河堤上,我曾經試圖對他使用暴力手段,還揚言要把他扔進河裏,但金掌櫃並不特別注意我,仿佛他已經忘記了。金掌櫃是一個有規矩的人,對我的款待周到又有分寸,我們很少說話,偶爾碰見,隻是點頭而已。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金掌櫃的小旅館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這裏住著一些神秘的客人,他們謹慎而又收斂,悄無聲息地呆在各自的房間裏,很少互相走動,隻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聚在一起,但沒有人說話,一個個滿腹心事的樣子,那些懷表、金牙、平光鏡以及陳舊的三接頭皮鞋和禮服呢外套,無不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黴味。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由於不合時宜,他們不得不離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前些年他們應該往南走,在孤城驛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登船,去尋找適於他們生存的地方,如今海路被堵死了,於是他們又一股腦擁向北方,這裏地曠人稀,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容身,他們在這裏集結等待,像逆流而上的魚群尋找源頭。和他們比起來,我還是一個新手,我還不太適應陽光下的黑暗,但從今往後,我將和他們一樣,我想逐漸會適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