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北京火車站的大鍾老是那樣,以固定的頻率一絲不苟地運轉著,每隔一定的時候,奏出一定的曲調,然後莊嚴地敲響,從來不照顧人們的心情。

袁靜雅已經在大鍾下徘徊了三個鍾頭。每一次鍾響都撩起她的煩躁和不安。和她一起來接白天明的鄭柏年因為有一個手術要做,等了一趟車,見沒有白天明,就自己先回去了。她呢,不死心,要再等幾趟北上的列車,所以就單獨她留下來了。

車站的廣場,夜晚很涼爽。四麵吹來的微風掃蕩了白天的暑氣,她手裏那把盛開的花又泛起一陣陣的香氣,使她覺得比在家裏舒服得多。這花是父親袁亦方和魏旭之伯伯要她買的,它代表兩位老人的心,獻給受了一場罪,重新歸來的白天明。這舉動頗有些洋化,與老中醫的身份不合,但倆老爺子以為不如此便不能表達他們的心清,靜雅隻好從命。車站上來來往往的旅客很多,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什麼人關注這花和這拿花的女人。然而,也有幾位好事之徒,遠遠近近地跟著她,用探詢的目光掃射她,好象在看一個星外的來客。這目光使靜雅很不自在,有幾次她不由得停住腳睜大眼睛,向探索者投去一束激光似的目光,看得那好奇者急忙別轉臉去。

這種探尋的、審查似的目光,袁靜雅近來是太熟悉,太厭煩了。自從她和安適之離婚以後,這目光便包圍了她。人世間有時候也的確缺少公平。離婚本來是男女雙方的事,是非自有人心管著。可在一些人眼裏,離婚總歸是女人的不對。背叛了正義、親人的安適之,由於是男人,就得到寬容,而被迫離異的靜雅卻常常遭到冷眼的射擊。袁靜難已經三十五歲了,充滿夢幻的青年時代已經去而不返,但是,秋天般的中年也還沒有正式到來。她常常在希望中惶惑,又在惶惑中希望。她覺得自己已經遠離了幼稚,不再為一點點小事而激動。但她又覺得自己還遠未成熟,常常為了無謂的流言而傷神。

流言是私欲的產兒。人類有了私心也就有了流言。倘使一個人有了出眾的成績,流言便象蒼蠅般釘上了他;倘使這有成績的人是個女人,流言便會增加一分;又倘使這女人還算得上美麗,流言就更增加一倍;再倘使這女人是單身獨處,那麼流言就會有如澎湃的浪濤。不幸得很,袁靜雅具備以上這四點,便一時間成了流言的靶子。好在這流言還都止於猜測,沒有到達演繹的程度,隻不過以關心她的形式表現出來。常常有人勸她和安適之複婚,婆心苦口,再三再四,很有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概。她原來曾以為是安適之派來的說客,一定領受了什麼好處。可細一打聽,也不,都是些熱心成性的人,受不了任何一個全須全尾的女人和男人離婚。好象他們生到人世的唯一任務就是撮合一切離異的夫婦。其實,他們無非想得到自我道德的滿足,維護一種在他們看來天經地義的道德,至於這道德是否合適,當事人是否幸福,那就不是他們的事情了。

複婚,是絕對不可能的。靜雅看見安適之就產生幻覺,以為見到了一個“克格勃”。和一個間諜同床共枕,她受不了。於是,她堅決地回絕一批又一批的複婚論者。用了三年的工夫,才讓這些熱心家屏聲斂氣。可是,接著又來了一批改革論者,力主她趕緊戀愛,抓著一個合適的人,馬上出嫁。不然,二婚的女人,同年輕姑娘相比,哪怕是跟老姑娘比,也缺乏競爭力。袁靜雅連想都沒想到再來一次愛情。因此,對這批朋友的衷腸也隻好婉言相拒。說服改革論者,她又耗去三年的時間。

誰知今年春天,隨著電視台英語廣播教學“FOLLOW ME”收視率的提高,又向靜雅湧來一批新潮激進派,主張她不要急於結婚,把命運再拴到另一個男人身上,而要隻戀愛,不結婚,充其量象文雅的凱瑟琳小姐一樣,和心愛的人同居而已。這個辦法是新分配來的幾位女醫生私下裏向她建議的。但是,她們都是語言的巨人,在實踐上還都是矮子。也許,她們正盼著一位帶頭人?靜雅在屬於另一個時代的家庭裏長大,嫻淑是她的本色,她不願也不能做一個新潮的領袖。盡管她離了婚,可她沒有離開培育她的土壤。

她微笑著回答了這些渴望“自由”的幻想家:“不,這我做不到。”

“那就別急著結婚,先過幾年鬆快生活再說。”她們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