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或創作談(1 / 3)

後記或創作談

那是一次漫長的等待。妻子一遍又一遍地給遠在山上的三弟打電話,問有莫有紅霞的消息?而得到的肯定的答複是還莫有後,她總是坐在沙發上神情黯然地說,紅霞啊!這麼乖的女子,鍾家屋裏的仙花……

戊子年那次特大地震離現在已經兩年多了,但我的身體尤其是思維還處在地震中,那強烈的撼動和各種刹那切換的悲壯場麵還在我的眼前浮動,在我的書桌上猛烈地晃蕩。那段時間,電台裏每天直播著極重災區被埋在樓房廢墟裏搶救出來的生命時,我和妻子總是細心地聽著,一天又一天,八九天後,搶救被埋的生命工作接近了尾聲,妻子眼淚嘩嘩地說,我相信紅霞總還活著,就像站在我的麵前一樣。她的相信是她個人的一廂情願,而據三弟懨懨告訴的情況,紅霞已經與該中學的三百多名學生一起在大地震瞬間搖垮的教學樓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紅霞還不滿十五歲,是三弟的獨生女,由於我和二弟、妹妹生的都是兒子,三弟的女兒紅霞就成了我們幾姊妹分外寵愛的仙花。但兒大分家,女大嫁人,寵愛也寵愛不到哪裏去,無非就是平時路上碰見或她每周從幾十裏外的鎮上學校讀書回來的一些親熱的招呼,或塞給她幾個糖塊水果之類。我和妻子婚後幾年就已出山工作,一年到頭也就是過大年才回一次山裏。每次碰見紅霞,她烏黑的短發下烏黑的眼睛總是忽閃忽閃的,總是沒有言語。三弟說,你吃長了,大爺大娘都不曉得喊了。她才怯生生地喊一聲大爺大娘,然後蘋果形的臉腮上立即起了渦形的抿笑,偏著頭跑開了。

紅霞上初中時,母親去世了,因為辦喪事,我和妻子攆回青牛沱山裏,有機會與兄弟姊妹多待些日子。妻子也就有了與紅霞單獨相處的時候。妻子後來告訴我,說紅霞這女子苦水裏長大,很懂事的,她說她爸爸與她媽自從離婚後東不成西不就的,也不全怪她媽,她爸爸也在外麵晃。我們那裏說的晃就是不正經的意思,多指男女之事。三弟原來是有和樂的家的,是與紅霞的媽媽生活的那幾年,可自從青牛沱景區開發了,賓館農家樂山林裏的筍子般冒起來後,外麵世界嫖情賭藝之風也進了山裏了,那農閑時嘩啦的麻將聲和賓館裏飄出的嘶聲蛙氣的卡拉OK聲擾亂了山村的寧靜。三弟和紅霞的媽媽因為情感上的原因在紅霞五歲時離了婚,紅霞課餘的時間幾乎是與她的奶奶我的母親度過的。三弟三十好遠的人了,卻成天在外麵東遊西蕩的。紅霞卻很是爭氣,學習成績一直也很好。與她最親近的奶奶去了,她對她大娘說,奶奶她倒去了,我現在一個人咋個辦?妻子給我講的紅霞的這句話深深地印在了我腦殼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居然說出這樣悲觀厭世的話,可見失去了母愛和親情的孩子的內心有多孤獨。想不到她的這句話竟然應驗了,也就是她的奶奶我的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農曆四月初八,她的烏黑的眼睛和怯生生的樣子在地震中再也尋不著。那段時間,電視、收音機裏天天都在播著災區營救生命出現的奇跡,我們卻怎麼也不相信紅霞真的離開了我們,總覺得奇跡或許在某一天就會出現,她會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麵前。這也是我這部地震長篇裏寫了一個叫嶽芳芳的女孩在大地震中僥幸存活的原因。

當然,我在震後的半個月就拿起筆來開始寫作這部長篇的最主要原因還是我在青牛沱山宕艱辛生活了二十六年的記憶,那片寂靜的山宕在重巒疊嶂背後居然有著那麼多曆史的滄桑和沉雄的軼事,又有那麼多在山人的血脈中延續的亢奮話題。地震隻不過是個導火索。趙老太是我五歲隨父母下鄉進山後經常聽到的一個口傳人物,她與解放前參加過紅燈教以及幫趙老太帶過路而被打成四類分子的幾位經常在社員大會上批鬥的上了年歲的山人時常出現在孩提時代的我們的記憶裏。趙老太姓甚名誰?小娃兒的我當然不知道,隻知道有的山人又叫她趙母匪,打過日本鬼子,五○年與解放軍在青牛沱大山的燕子岩和謝家大院子擺過戰場。我們上學時,謝家的娃兒還不時拿出從自留地裏挖出的子彈殼來向我們炫耀,那是令老師都視為稀奇的東西。趙老太肯定是打敗了,被綁到什邡方亭場鎮東門場口執行槍決。而傳說她的得力幹將一個年輕的女匪卻在大山裏躲了起來卻永遠沒有下落。一位愛畫畫的叫楊守源的南下幹部至今擺起趙母匪還津津樂道,他說,槍決趙母匪時問她有什麼要求,她說沒有什麼要求,隻要求坐一把椅子。當真就給她抽來把椅子,她就穿著幹淨的藍印花旗袍,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著槍響。

小說裏是現實與想象的糅和,震前與震後岩石般重疊的切麵,瘋狂的發財夢與沉重的毀滅在尖銳化下的對壘,道德與良心在生存的攫取中鮮血淋漓的撕裂,無盡的貪欲和罪惡以陽謀的形式登台亮相。細讀曆史,靜觀現實,竟有著多麼驚人的相似。而小說家不敢妄自尊大,不敢顯擺曆史,更不敢觸及什麼重大主題。小說家隻是細節的描摹者,隻是深潭中的魚山色裏的鳥用別樣的方式講自己的話語。又如一件衣服線縫上的密密針腳,似一幅寫意畫上不經意的淡淡水墨。或許小說家也不是,而筆下的祖爺、嶽二爸、亮娃子、吉娃子、三秀、波爾山羊、紅拐拐子、三棵神樹、狗豹子才是那細節上密密的針腳和淡淡的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