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樹花樹(1 / 3)

第一章 花樹花樹

昭女生下來不哭,被拍紅了的身體固執地縮成一團,直到岩屋裏的公雞雄赳赳高亢地叫起,血紅太陽從岩尖上濕漉漉地探出身子,萬丈光華鋪天蓋地而來,昭女才突然哭出哇的一聲。

龍船寨的巫師覃老二雙眼緊閉,去上天請出七仙女。一縷香魂入體,核桃殼似的覃老二頓時婀娜多姿,沙啞聲音也如清晨翠鳥婉轉,飄飄然往前行走。耳聽得嬰兒啼哭,田家老太急切問道:“看見了嗎?看見我孫女的花樹了嗎?”

七姑娘凝神聚氣,閃動明眸,在那雲蒸霞蔚之中終於找到靈魂聚居的拗花山。隻見滿山遍野春來冬去,千萬種花兒是那千萬個人兒的命運,姹紫嫣紅繁茂凋零各異。七姑娘看準田家老太新添孫女的命樹,一樹骨嘟嘟雪白小花,瑩湛透明。正待仔細,眼前突地紅光灼灼,格外伸出一枝嬌嫩的粉紅花兒來,耀眼得緊。七姑娘失聲叫道:“又是一棵?”

其時,半死的婦人跨在碩大的木盆上,軟軟身子好歹由男人扶持著,喉嚨裏斷斷續續發出慘痛含混的呻吟,赤裸的肚子高低滾動,分明還有一個靈性在裏麵踢蹬。接生婆大汗淋漓,拿來下河的棒槌,死活在婦人肚子上擀動。瑛女終於耐不住汪洋黑暗的窒息,伸展拳腳衝出陰門,一頭栽進血水翻騰的木盆裏,婦人一聲長嚎再也動彈不起。

七姑娘輕移蓮步,長裙搖曳,飄飄然回天而去。覃老二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長睡不醒,紅日西沉才被太喚醒過來,啞聲問田家老太:“七姑娘看你家孫女命相如何?”隻見太站在堂屋神龕前,一手抱著昭女,一手抱著瑛女,臉沉沉的,搖頭不語。

昭女瑛女的爹頂著潮乎乎的細雨,把女人埋上了山,圓鼓鼓的墳包前栽了兩棵樹。一株李樹,一株桃樹。###一

昭女長得不如瑛女好看,這是顯而易見的。瑛女圓圓臉,折子很深的雙眼皮眼睛,活潑地流著光,愛嘻嘻地笑,露出兩個嫵媚俏皮的酒窩和雪白的牙,人見人愛。姐妹倆走在一起的時候,人們總朝瑛女看,摸瑛女桃紅的臉蛋,嘴裏嘖嘖的,昭女常常受到小小的冷落。

昭女隻是一張平常的臉,沒有雙眼皮和酒窩,眼睛長長的,露出一種讓寨子人驚訝的深思。“這女子,心裏裝事呢。”人們摸昭女的臉蛋,回頭總這樣說昭女。昭女稍大些,不願意再同瑛女走在一起,聽別人對妹妹的誇讚。瑛女瘋笑著在寨子裏追逐嬉戲的時候,昭女兀自躲在昏暗廂房裏看書。書隻是課本,爛熟的故事,從課文裏跳出來,在昭女腦子裏如趕場天的人來來去去,一遍又一遍。瑛女念完小學就不讀書了,情願背著背簍去扯豬草,在田埂上尋紅紅的刺莓,去河灣裏摸魚兒,而昭女卻默默地拎著燒紅薯走幾十裏路到鎮上讀中學。漫長的嚴寒浸透了殘破的牆壁,雙手凍得像胡蘿卜。太蹣跚地拄著棍到鎮上賣雞蛋稱鹽,太嚴厲的眼神在瑟瑟發抖的昭女身上柔和了,說瑛女在火塘邊上栽瞌睡呢,你也回去吧昭女,女子讀書橫豎是沒有用的。昭女伏在太僵硬的膝上,嗅出一股陳年醃菜的酸味,太整天在家裏翻醃菜壇子。昭女打了個冷噤,昭女緩緩地搖頭。太歎息:“這女子,生下來就倔。”

後來的一個春天,太明顯地老了,隻要有太陽,就坐在階簷下打瞌睡,或者把昭女和瑛女招攏來,細細地看,很欣慰很有心事。“女呀,”太說,“女大不中留。有人上門說親呢。”給昭女瑛女說親的人牽著線來,田家屋場的大門前長不起青苔。太比較滿意的是住在鎮上的一個外地後生,做裁縫的劉平娃。手藝人,人精明個子又不高不低的,早些時候送過幾套衣服來,有紅格呢西裝黑嗶嘰褲子,針腳打得細密整齊,一行行,螞蟻排隊似的,叫太看了踏實。太說,這後生是過日子的人。太的眼睛在瑛女臉上逡巡,瑛女吐了一顆橘籽,說:“太,你莫朝我看,要說人家先從姐姐開始。”太的老眼又不動聲色地朝昭女看。

昭女散淡地坐在春日的陽光下,臉色略略有些蒼白。龍船寨四周是黑黝黝的高山,太陽在山脊梁上跳躍,映照著一塊塊青翠的麥苗和金黃的油菜花,爹在往麥田裏挑稀糞,扁擔咯吱咯吱,爹薄薄的藍布褂子沁出一片濕。太說:“昭女,你高中也讀了,回家也快兩年了,姑娘家,該辦自己的事了。”

昭女點點頭.將臉轉過來,一字一字地說:“太,我這就去找村長。”

太很詫異,“找村長幹什麼?”瑛女說:“村小差一個民辦教師,昭女說她合適。”太沒想到,垂下老眼閉目沉思了一陣,陽光往密密的皺紋裏增添些東西。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