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似乎有許許多多人憑空冒了出來,慢慢接近他,並突然撲上來將他摁倒在地。這一切亦真亦幻,似有若無,連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但三炮始終堅信,那些人全都是從眼前的這片死湖裏鑽出來的水怪。——因為就在三炮被逮住的最後一瞬間,他猛地看到湖麵上浮動著無數張顏麵如生的亡人的臉,男人、女人、大人、娃娃、胖的、瘦的、哭的、笑的,漂亮的、醜陋的、年輕的、老邁的,林林總總,看都看不過來,可他始終都想不起來,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密密麻麻。
恍惚中出現了一個女的。借著慘白的冷月光,三炮隻勉強看清最先衝向他的那個人。這時候的三炮完全沒了主張,他像一隻空空的殼子被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那個女的手裏好像捏著一把很長的刀子,刀刃閃著冷冷的銀光——隻有這把刀讓三炮感到非常熟悉,可他還是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見過或摸過它——然後猛地朝他肚子刺過去。
“不——不——丫頭,你——你千萬不要殺我啊!”
膽怯像魔鬼一樣糾纏著三炮。
就在對方第二次、第三次將刀子奮力拔出來,再刺向他的時候,三炮終於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巨痛中恢複了一點兒殘存的記憶,他幾乎快要認出她來了。因為這個丫頭不久前還跟著他領導的開鐮幫們轟轟烈烈甩開膀子大幹呢,她好像是虎大家的二丫頭——而這以前他一直以為她僅僅是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呢,他甚至不記得有一夜他還強迫這個丫頭陪自己睡覺的事。
可是,一切似乎都晚了,所有意識正在從他腦海中迅速消失,就像潮水忽然退卻。
三炮覺得自己的小腹先被猛刺了一下,接著前胸又挨一刀,刀刀見血,每一次刀刃都會噗地帶出一串紅紅的肉絲。最後一刀正好戳穿了他的胃脘,劇烈的痙攣使刀子吸進去以後,不論對方怎麼用力也拔不出來了。
三炮已經感覺到窒息了,他猛然間意識到,插進他身體裏的,正是自己過去殺豬時最得心應手的那把刀子,又長,又尖,銀光閃閃,堅硬無比。
“虎——大!”
這是三炮一輩子吐出來的最艱難也是最痛苦的兩個字。
他的身體始終在死寂的湖邊搖搖晃晃的,又像一棵被突然砍斷根係的樹,隨著撲通一聲,屠戶三炮自己一頭栽進眼前的湖裏去了。之後,這裏再也沒了任何聲響,四周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的,三炮孤獨地帶著自己滿腦子瘋狂的幻覺,消失在水中了。夜裏旋起的一股涼風,把這神秘的湖麵吹得皺巴巴的,就像被誰隨手扔在場院前的一片破破爛爛的黑油布。
——直到後來有一天深夜,勞動了一整天的人正躺在屋裏酣睡如泥,猛然間感覺到,房屋跟吊在半空中的木頭箱子那樣,忽然左搖右晃;大夥都像躺在一輛受驚的馬車上劇烈顛簸著,人的四肢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根本直不起腰來;屋裏所有東西都發了瘋似的,在黑暗中胡拋亂撒,四周叮鈴咣當一通轟響,屋頂也劈劈啪啪像是要全部裂開,塵土雪片樣飛落下來。驚醒後的人急欲逃出動蕩的屋子,卻都跟醉鬼一樣頭暈目眩,挪不開腳步。在極度的恐慌和奔突中,大夥才意識到,地醒(地震)了!
那晚我們的村街上兀自站出許多精溜溜光著屁股的男女,人們的身體和四肢抖得像幹樹枝,恐懼讓大夥的雙手暫時失去了掩護身體私秘之處的功用。男人和女人身上的東西,都長甩甩地露在外麵,一個個卻都毫無察覺。幸好,這突如其來的劇烈震顫轉眼之間就消逝了。
後來終於熬到了天亮,我們村一多半房屋畜棚看上去都東倒西歪的,幾乎所有東西都改變了它們原來的位置和挺拔的姿態。最讓大夥感到吃驚的是,原先場院前的那片從天而降的怪湖,像是插了翅膀一樣,從大地上悄悄飛走了,甚至連一滴水珠也沒有剩下。而留在人眼裏的,隻是一條又寬又長的大裂縫,像一道被魔怪豁開的傷口,一股股彌散著異味的灼熱氣流,從地縫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