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窮困潦倒、覥著臉向周圍人尋求經濟資助、畫作無人問津的梵高如果看到現在的榮耀,肯定會感到受寵若驚,就像餓久了的人猛地看到食物,第一反應是驚愕而不是飽腹。依他的性格,估計也會感到憤怒:當時流落街頭、孑然一身,在小畫室靠畫畫和酒精來抵禦身體的饑餓,在毒辣的日頭和搖擺的風裏困難地固定畫布,揮灑自己的創意,在精神病院忍受噩夢的折磨,被全鎮的人聯名舉報要求離開阿爾勒小鎮,一輩子畫作成堆卻隻賣出一幅,最後在遼闊的麥田一個人舉槍自殺。在這些悲慘的時刻,但凡有一點點這樣的溫暖,他的一生都不至於這麼悲劇。
可是,就算梵高現在在世,這樣的悲劇就不會發生嗎?答案很可能是,悲劇還是會重演。錢鍾書在麵對《圍城》的狂熱粉絲提出的見麵請求時曾說過:“如果你喜歡吃雞蛋,為什麼一定想見那隻產出蛋的雞呢?”是啊,如果見過在泥土和雞糞裏翻滾生產的雞,誰也不敢保證還喜歡外形優雅、營養豐富、香味撲鼻的雞蛋。
就算我們如現在一樣欣賞梵高畫作裏的跳躍的色彩、衝擊性的外形和勃發的生命力,如果你看到外形瘦削、身材佝僂的這樣一位藝術家,如果你和他交談,發現他表達不清,結結巴巴,如果你和他有爭議,發現他固執己見,偏執強勢,如果你和他合作,發現他以自己的創作為重,自私淡漠,你還是會像現在這樣狂熱地仰慕他嗎?換句話說,我們傾倒於畫家的浪漫主義表達,卻又排斥甚至鄙視產生這浪漫主義花朵的醜陋土壤。再換個角度看,在我們現實生活中,會不會也生活著很多梵高,他們嘔心瀝血卻尋夢無門,他們淒慘悲憤卻可能到死後才獲得應有的盛名。
這些悲劇,是不是應該讓我們警醒,反省我們身上的惡疾?
作為藝術的消費者,我們總是對藝術家苛刻不已,除了苛求他們品位獨特,技藝高超,我們還苛求他們雄才善辯,口若懸河,苛求他們大方得體,長袖善舞,苛求他們純潔道德,恪守崇高。對我們而言,藝術是超脫乏味單調現實的高尚存在,藝術家有義務為我們打造純潔的烏托邦供疲憊複雜的我們休憩淨化。我們卻忘記,藝術家也是常人,他們隻需負責把他們的藝術感悟和見解轉化為聲音、色彩或文字的藝術產品,那些附加的義務我們尚且沒有能力去承擔,何必要施加在他們身上?
我們要對藝術家多一些寬容。比如,藝術家的性格和藝術創作的特殊性。藝術家要想取得比別人更別致、深邃、震撼的藝術體驗,必須要有非凡的細膩和敏感,把生活的庸常提煉成藝術的精華。我們享受藝術家給我們生活帶來的別致體驗,就要接受他們不同於常人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