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1 / 3)

第五章 3

天航和王冰的相見沒有熱情的擁抱,也沒有激動的淚水。如果有淚水,那也隻屬於王冰,屬於王冰的那份失望。而且它隻能悄悄在王冰的心間流淌。

天航沒進站去接王冰和兒子。他站在門口,擠在人堆裏,見了老婆孩子也沒表現出特別的驚喜。隻在一張黑臉上露出一排白牙來,隨後便牽了兒子的手往前走。那樣子完全是從幼兒園接兒子回家,而不是接從幾千裏以外來探望爸爸的兒子。至於王冰身上的包,他沒表示過要接過去。是跟天航一起來接王冰的司機接了王冰身上的包。

兒子在前麵跟天航吵,說他這回考了雙百分,要爸爸獎勵,沒等爸爸答應,他又搶著說我要兩輛搖控賽車。天航便看著身邊的司機哈哈大笑。這笑明擺著在炫耀兒子的聰明了,明擺著在表揚妻子的能幹了,可王冰卻沒笑得出來,她隻在這會兒突然發現天航比以前瘦多了,黑多了。

格爾木這城市就這麼大,巴掌大。天航回頭跟王冰說。

王冰沒應聲,她在看排成一麵高牆的樹。樹很青。這裏也能栽活樹?她問。

“格爾木”在藏語裏是地下水資源豐富的意思嘛。司機說。

但格爾木還有更豐富的鹽資源,你在格爾木隨手抓一把土,那土不是土,是鹽。天航說。

司機說話時看著前麵,天航說話時也看著前麵。

王冰突然間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疲憊擊倒了,眼皮仿佛灌滿了鉛,心髒固執地閉合著,不願開花。她想,也許是這幾天的奔跑中她沒有能好好睡上一覺的緣故。

司機並不是司機,是天航們雇用的一個高級民工,叫小呂。所謂高級民工,就是他們有機械,是小老板,天航們到昆侖山修鐵路不可能把挖掘機、裝載車什麼的大鐵玩藝都帶來。因此,就有小呂們這樣的鑽進這個空子,給自己找錢,也給天航們方便。天航叫小呂一同開車接老婆孩子,目的是讓小呂直接把他們帶到他的那套公寓去。小呂們在一起的有三四個,平時都在山上,偶爾下山一回,也就住那麼一個把晚上。前兩天天航聊到租房,說老婆孩子要來,小呂就拍了胸,把公寓送給了天航。

小呂說房間在四樓,我們找個小孩子把行李扛上去。王冰很不理解他的這種說法,自己背了包,提了箱要上樓。兩個男人沒辦法,隻好去搶她手裏的箱,結果天航讓小呂提了,自己牽兒子,掛了王冰的皮包。沒上幾級台階,喘息聲就彼伏此起了。再上幾級,喘息聲便壓過了腳步聲,整個樓道裏都在拉風箱。先是天航“哎呀”一聲,站下了,接著小呂也哎呀了一聲,放下箱子再不願邁步了。然而他們才到二樓。王冰也感覺心髒被什麼東西擠著,掙紮不開,肺似乎也垂死了,但她不想站下來,她心裏突生一種自虐的欲望,這種欲望支持著她的雙腿,她像一塊笨重的山石艱難地,然而又固執地往上爬。

到門口的時候,除王冰以外的三個男子來了一個整齊的合唱:哎呀!然後他們都捂住胸,閉上了雙眼,張大嘴。變成了三隻累極垂死的蛤蟆。王冰其實也想吼一嗓子,王冰的心髒痛苦地掙紮著,狂亂地撞擊著她的胸膛,王冰來到“四樓”這兩個字前麵的時候甚至眼前有過一陣黑暗的停留。但王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吼一嗓子。

氣喘得有點勻了,小呂就笑了。小呂說,嫂子,你是不了解情況,格爾木缺氧,上樓挺累的。平時我們都找人扛,給錢。有專門幹這種營生的回民孩子。

天航臉還白著,氣還粗著,隻把一顆沉重的頭搖了又搖。

小呂準備開門了,看起來鑰匙也很有些份量似的。他說,你們剛來,還沒反應,等到明天或者後天,你們就會流鼻血,拉肚子,頭痛。門開了,一股黴味撲出來,給了站在門口的小呂一耳光。小呂嗆了一聲,說,這屋我們十多天沒住了,很亂的。

屋裏的確很亂。你在茶幾上看到過幾塊生了蛆的西瓜皮嗎?你見過臭鞋臭襪滿地的客廳嗎?到這套房子裏來吧。這裏就能見著。這裏滿客廳站著或睡著啤酒瓶,這裏滿廚房躺著生了黴的散發著腐臭味的碗蝶,這裏廁所地上躺著髒內褲,馬桶裏還留著焦黃的尿液。它們就像得了黴毒而死去的妓女屍體,在這套屋子裏窮凶極惡地散發著一種讓人作嘔的氣味。

哎呀!哎呀!哎呀!小呂,天航和兒子都這樣喊。

王冰沒有喊,雖然她跟他們一樣都沒有碰到這種場景的思想準備。

小呂很惱火,把指關節捏得啪啦啪啦脆響。他媽的,看這幾個搞的,肯定是小曹他們!我都有半個月沒來這屋了。

誰都不知道把屁股往哪裏放,客廳裏隻有一個長沙發,兩間臥室裏分別有一張床和一個單人沙發,但它們都在拒絕著王冰、天航們這類屁股,或者說它們沒有接受這類屁股的自信——它們是三級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