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之夜,遠處闌珊的燈火漸漸熄滅,一幢七層樓的教學樓的窗子裏還閃著藍光,淒離迷朦的月光下,徐徐夜風吹進唯一閃著藍光的窗子裏,燈光忽閃忽滅,如同鬼火般奪人心魂。
在一間狹小的教室裏,一個女生正戴著白色橡膠手套擺弄著一具人體標本,她的眉頭緊蹙,眼縫微眯,正思索著白天老師上的人體解剖學的內容。背後隱隱約約傳來幽遠陰沉的女歌聲,她轉過頭尋聲望去,沒有看到唱歌的人,歌聲依舊在。
她躡足屏息走出教室,隔壁解剖室的陰氣透過細小的門縫悄無聲息地滲透出來,讓她的手臂肌膚上激起一大片雞皮疙瘩。時間差不多了,她也想離開了,當她走出教室向樓梯口方向走去時,又聽到了低沉的女歌聲,她四處張望還是不見唱歌之人。
驀地從身旁房間裏射來一道耀眼的藍光,霎時間,寒意襲向心頭,她加快步子向前走,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地板,地板上驚現一攤鮮紅的液體!此時,女歌聲已飄到她的耳邊,齊整的劉海下一雙驚恐的眼睛突然靈動一閃,她快速轉過頭對著唱歌的人嫣然一笑:“餘凝露,三更半夜的你不要嚇人好不好?”
唱歌的人正咧嘴做著鬼臉,聽到她這麼說,餘凝露恢複正常表情,無趣地說:“葉夢呀葉夢,就你膽大,怎麼也嚇不到你。”
葉夢懶懶地說:“明天我還要留著精力找實習醫院呢,不和你鬧了,我要回宿舍睡覺了。”
餘凝露親昵地搭著她的肩膀問:“你還沒有找到實習醫院呢?”
葉夢噘著小嘴看著她:“我不像你有富足的家庭做後盾,可以選擇休息,實習不實習無所謂,我上的隻是一所三流大學都不及的職業大專,學校不包實習分配,我又不是本地人,在這座城市除了和你要好外,什麼人際關係都沒有,想找一個實習醫院實習比登天還難。”
她們緊挨著一起下了樓。到了一樓的樓道口,餘凝露略有所思後才緩緩開口:“我倒是有實習單位的門路,不過不是醫院,說出來也不知道你敢不敢去。”
葉夢聞言停住腳步,拍著胸脯問她:“還有地方是我不敢去的嗎?”
餘凝露湊近她的耳旁,輕聲說了三個字。
葉夢聽罷神色微變,咬著唇思索片刻,她說的地方確實恐怖了一些,一般人是不會去的。
餘凝露見她略有猶豫,也不強求,嬉笑說:“沒事,你考慮清楚再答複我吧。”說著,餘凝露挽起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向宿舍樓走去。
宿舍樓足有五層,沒有電梯,她們住在最高層,隻得徒步上樓。葉夢邊走邊思考,在到達頂樓時,她毫不猶豫地給了餘凝露答複:“我去!”
五天後。
天下著蒙蒙細雨,天空陰沉沉的,滿天盡是厚厚的、灰黃色的濁雲。延州市的三月雖是初春,可是倒春寒讓這座城市的風如同銳利的刀劍,刺穿厚重的大衣,讓臉頰上的皮膚疼痛難熬。
葉夢從公交車上下來,滿臉通紅,車外的風更大,她縮著脖子,撐起黑傘,走了一小段路後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大門處寬敞宏偉,兩排大理石柱高聳入天,石柱中間橫著一塊深褐色的長石板,石板上雕刻著金黃鮮明的大字:延州市殯儀館。
葉夢遠遠望著這幾個鮮明的大字,神色凝重。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到這裏來實習。葉夢從小在農村長大,常聽村子裏的嬸婆們講鬼故事,小時候行走在荒山裏,即便她的膽子比正常人大些,但一想到每天要對著死人工作,她不禁打起了寒戰。
走進去,迎接她的將是幾個月的實習生活,她不知道這將會帶給自己什麼樣的人生軌跡,但是她很清楚,如果退縮,憑自己的學曆隨便找一個私人小診所實習後是不可能進大醫院當護士的,改行做其他工作收入也不高,想要在這座城市生存下來,她的路會很艱難。
進退之間,她寧願選擇迷惘的未知數,也不會選擇確定的軌跡。
黑傘下,是一張清秀的臉龐,晶瑩明澈的眸子漸漸流露出堅定的神采,眸子的主人凝望著不遠處的招牌大字,用一隻手的手背擦拭下巴後,她勇敢地走了進去。
殯儀館的行政大樓就在葉夢眼前的數十層石階上,銀灰色的樓房,茶色玻璃門窗,四周幹淨整潔的綠化,空曠的場地,新鮮的空氣,令人寧靜和舒暢。聽餘凝露說,前幾年市民政局撥了款蓋了全新的殯儀館,因此她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煥然一新的。
無意中掃到了殯儀館大門左邊,立著一排嶄新的公告欄,葉夢走到公告欄前,一眼看到頂上醒目的“延州市殯儀館無人認領屍體公告欄”幾個白色大字。白色大字下麵,貼著無人認領屍體的資料,按規定,這些遺體資料將在公告欄和網上同步公告兩個月。
她很好奇為什麼會有無人認領的屍體,便仔細看起了資料。
編號2017A1207是四十五歲外地男子,在寧化派出所轄區內突然猝死,男子在附近的家具商場做搬運工,一直獨自居住在簡陋的出租屋裏,猝死後無人發現,直到屍體傳出惡臭後才被鄰居發現,派出所聯係其家人,卻不知為何其家人遲遲不來認領遺體;
編號2017A2350是十九歲少女,不知何故在一小區內從高樓墜下,當場死亡。死時她的臉朝下,因此死亡照片的臉十分恐怖,後來房東表示她是剛租在這裏的外地人,隻知道她的姓名和年齡,不知道她家人的聯係電話,後經派出所核查,還是聯係不上其家人;
編號2017A3361是二十二歲男孩,沒有從火災中逃出來,這場發生在馬康區象鼻模村民房內的大火燒了近五個小時,房子燒得麵目全非,而房內死亡的男孩姓什麼名什麼,哪裏人,派出所一無所知。而他死亡時的照片更加慘不忍睹,全身焦黑,臉部已無法辨認;
編號2017A4562是一位七十歲老奶奶,溺於延江,後經確認,這個老奶奶以收廢品垃圾為生,家人都在外地,無法聯係。她去世後,社會義工們通過報紙、微博、微信公眾號,還有公安係統查詢線索,希望能幫她找到家人,可惜的是她的親人始終沒有露麵,最終被送到了這裏;
編號2017A4587是一個八個月大的嬰兒,因為罕見的家族遺傳疾命死在了醫院。孩子死的那天,他的父母拿到死亡證明後轉頭離開了。父母的無情拋棄,讓孩子成為無人認領的遺體;
編號2017A5001是一名二十一歲的男子,被家附近的一個大水坑吞噬了年輕的生命。男子是外來務工人員,警方通知其家屬,卻未見家人前來認領遺體。
編號2017A5123是一名五十歲左右流浪漢,死於天橋下。流浪漢衣衫襤褸,不知名不知姓,更聯係不上其家人,成為無人認領的遺體……
看著這些觸目驚心的資料,葉夢不知用什麼詞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原來在這座城市裏,有那麼多死後無家可歸之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出生數月的嬰兒,他們多半是外地人,死前生活不易,死後家人卻不管不顧,隻留下這些死亡照片、死因、死亡地點……再簡單不過的幾欄信息便定義了他們的一生。
人的生命如此短暫而脆弱,再想想自己,同樣來自外地,父母在她年幼時雙亡,農村老家隻有古稀的爺爺,她在這座城市沒有親人,盡管有一點可憐,但至少自己還活著。撫摸著自己跳動的心髒,感受著公告欄上這些無主遺體的悲涼,她隻覺得人生不易,要珍惜生命。
離報到時間還有三十分鍾,葉夢平複好心情,正想向行政樓走去,卻見一男一女手牽著手向自己走來。
“您是工作人員嗎?”女孩與自己年紀相仿,一張娃娃臉煞是可愛。
葉夢搖搖頭,回了她一抹淡淡的笑容:“不是,我是來實習的。”
“我們也是來實習的。”女孩挽起身邊男孩的手,“自我介紹下,我叫林多,他是我男朋友陳航,我們都是延州大學殯儀專業的學生。你是哪個學校的?”
葉夢如實回道:“我是衛生職業學院的。”
她仔細打量女孩身邊的男孩,個子不高,長得白白淨淨的,同樣也是一張圓臉,兩個人站在一起根本不像剛畢業的大學生,倒像高中生。
男孩聽了這個學校感到不解:“那個學院是五年製大專吧,不都是護理專業嗎?你不去醫院實習,怎麼到這裏來實習了?”
葉夢正愁著如何向他解釋,林多拍了拍他的手說:“就你事多,人家愛在哪裏實習關你什麼事。”說完,她拉過葉夢的手親昵地說,“不理這呆瓜,我們一起去報到。”
葉夢喜歡林多這種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像自己性格孤僻。她仔細思考著陳航的問題,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鬼使神差來這裏實習。對她而言,護士與遺體化妝師工作的區別就是一個給活人服務,一個給死人服務,像她這種沉悶的性格,更願意麵對死人,而不是複雜的活人。
三人同時進入了行政大樓,接待他們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上身白襯衫,黑色貼身西服,下身黑色西褲,低跟黑皮鞋,莊重而正式,她就是殯儀館館長——徐敬。而她的這身打扮正是殯儀館的工作裝,穿梭於行政大樓間的行政人員沒有一個不是這身打扮。
徐館長先介紹了殯儀館的曆史、規模、占地麵積、綠化麵積、業務量,葉夢這才知道殯儀館成立於1958年,是目前延州地區曆史悠久、規模最大、設備最先進、年業務量最大的殯葬服務事業單位。前年政府撥款,殯儀館擴大新建後,硬件設備更加完善,嶄新的行政大樓、寬敞明亮的客戶服務大廳、氣勢磅礴的主禮樓……除了這些,還新建了四層樓高的員工宿舍,每個宿舍有獨立衛生間,最主要的是實習生也可以享用全新的宿舍,實習期間有宿舍住自然方便。
接著,徐敬很自豪地介紹自己帶領團隊的光榮曆史:“每段旅程都有終點,每個生命都有盡頭,這裏是‘人生的最後一站’,我們秉著讓逝者莊嚴體麵地離開的服務宗旨,明碼標價,從不亂收費。我們有著優秀的一線殯葬員工,從國家一級遺體防腐師、經驗豐富的遺體化妝師、火化工……”
她這哪裏是介紹,分明是在演講,表情多姿多彩,語言精彩絕倫。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可能更喜歡聽這一套,可葉夢、林多、陳航是年輕人,平時聽無聊的課都會打瞌睡,更何況聽這些死人活人的。他們畢竟是實習生,不敢直接言表於色,隻能強迫自己耐心聽著。
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僵局,同樣身著黑色西裝工作服的中年女子敲響了半敞的辦公室的門。
徐敬結束演講,讓中年女子進來,女子語速極快地說:“徐館長,我來帶實習生了。”
徐敬這才步入正題,問了三人的名字,而後按之前登記好的資料一一核對。
她看著林多與陳航親切地說:“你們都是殯儀專業的學生吧?”得到確認後,她又說,“很歡迎你們能來這裏實習,將自己所學的專業發揚光大,同時也很希望你們將來能留在這裏工作。”
她走到葉夢身邊,從她第一眼見到葉夢起,就覺得這姑娘長得標致,很有靈氣,看著就舒服。
“你叫葉夢,護理專業的?”她仔細打量著葉夢。
葉夢自知和林多、陳航比起來,她在專業上先輸了,可她一點也不自卑,隻是點頭。
“護理專業也算與這裏的工作沾點邊,但是從專業上來說,林多與陳航肯定有優勢,不過沒有關係,你能拋開世俗的偏見選擇這個行業,就說明你是一個有主見、有勇氣的姑娘,相信你一定能勝任的,歡迎你!”
葉夢被這麼一鼓勵,頗有信心地回應:“徐館長,我會努力的!”
確認完畢,徐敬隆重介紹起身邊的中年婦女:“她是你們的師父,叫紀秀花,你們可以親切地稱呼她為紀師父。她可是我們這裏最有經驗的遺體化妝師。當然,她帶實習生的要求相當嚴格,你們想要在這裏混一口飯吃,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她又滔滔不絕地演講起來,聽得三人頭發發麻,還好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打斷了她的話。她過去接電話的時候,揮手對紀秀花說:“你帶著她們忙去吧。”
實習第一天,沒有什麼實際性任務,他們隻是跟著紀師父參觀殯儀館。
葉夢、林多、陳航跟在紀秀花身後,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觀摩起了這個令世人感覺神秘又恐怖的地方。
先是參觀所在的行政大樓,紀秀花不苟言笑地介紹說:“這座樓主要有兩個科室,行政科與財務科,這些科室就是人事、後勤、宣傳、客服中心、基建、保衛、會計等崗位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