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深陷這個黑暗的陷阱長達八年之久。在這八年中,無論我用什麼樣的方法,都沒能弄清這黑暗的奧秘。我陷入痛苦的深淵中並受到了一係列的打擊,可即使我能看到打擊我的直接工具,卻依然始終無法參透使用這工具的手和這隻手所使用的方法。恥辱和災難總是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自動降臨到我的頭上,可每當我那破碎的心中發出痛苦的哀鳴時,卻又總被人認為是在無病呻吟。使我身敗名裂的那些人自有一種能使社會大眾都變成自己的同謀的、令人難以窺視其奧秘的伎倆,公眾既不了解他們的詭計,也無法預料那詭計將產生的後果。當我敘述那些自己曾遭受到的迫害、遇到的奇怪現象和經曆的各種事件時,我也無法追根溯源找到那隻幕後黑手,更不能在說明事實的同時指出造成這些事實的原因。我已在前三卷書中講過那些始初的原因,另一些與我相關的秘密及其動機也都曾一一指出,但是我卻實在無法猜透那些原因是如何結合起來,並最終使我遇到這許多離奇之事的。如果我的讀者中有誰願意探究其中的秘密、找出真相,那就請重新仔細閱讀一下前三卷書,以便可以利用手中的材料分析日後發現的每一個事實,從而追溯出每一個陰謀和參與陰謀的人,直至最終找到幕後元凶。我自然知道他們的探索將要到達的終點是怎樣的,但對我自己來說,那些引導他們走向終點的曲折而幽深的暗道卻足以讓我迷失方向。

在伊弗東居住期間,我認識了羅甘先生家中的每一個人,也結識了他的侄女布瓦·德·拉都爾夫人和她的女兒們。我之前已經說過,我與孩子們的父親以前在裏昂就認識了。而拉都爾夫人之所以來伊弗東,則是來看望自己的叔叔和她的姐姐們的。我很喜歡拉都爾夫人的長女,她年約15歲,不但聰明伶俐,脾氣性格也都非常好。我跟這位夫人和她的長女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原本由羅甘先生作主,早已將這個女孩子許配給了他的一位當上校的侄子。這位上校對我倒是十分敬重,可他與這女孩的年齡差實在太過懸殊,而且女孩子對此事也是極端厭惡,因此,即使那位已屆中年的上校侄子對此十分樂意,羅甘先生對這門親事也樂見其成,可我卻不得不聯合拉都爾夫人勸阻了這門婚事,雖然我也極希望兩人都能獲得滿意的結果。此後不久,上校娶了他的親戚——品貌端莊的狄蘭小姐。對他來說,這才是一位真正可以為他生兒育女並輔佐他的賢內助。盡管如此,對於我在此事上的反對,羅甘先生還是有些耿耿於懷。但我本人十分坦然,我深信,無論是對他或是他的家人,我都已經盡了一個朋友所應盡的最神聖的義務。這個義務並非要對他事事順從,而是應該事事都為他著想,向他獻上忠言。

若是真到日內瓦去,我將會受到的待遇是不用動腦筋就能猜得到的。我的書曾在日內瓦被當眾燒毀。6月18日,即巴黎對我的逮捕令下達九天後,日內瓦也下令要逮捕我。日內瓦所發布的這份逮捕令中有太多荒謬絕倫的話,有些話甚至公然違背了教會的法令,因此在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並不相信這是真的。及至消息得到證實,我立刻開始擔心這種明目張膽和駭人聽聞的違法行為,或許會敗壞日內瓦人的良知,使他們黑白不分、好壞不明。但對於這一切,我卻隻能靜觀其變。在一般的無知小民中,隻流傳著一些針對我的閑言碎語,而那些狂妄的老學究和某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卻把我當成了沒有背好教理問答的小學生,揚言一定要用鞭子來鞭打我。

以這兩份逮捕令為信號,全歐洲的人都被鼓動起來咒罵我了。所有雜誌、報紙全都長篇累牘地刊登文章批判我,群情之激憤,堪稱史無前例。而法國人,那個原本崇尚禮儀、仁和寬厚、心存憐憫的民族此時也一反常態,他們拋棄了自己的美德,轉而對我咆哮咒罵。他們將我比作豺狼、野獸,說我是褻瀆宗教的、瘋狂的無神論者。《特雷夫日報》的副主編還撰文稱我患有狼人病,可從那些語無倫次的話語中看,真正患有狼人病的恰恰應該是他自己才對。在巴黎,情況甚至發展到如果不在隨便什麼題材和內容的文章中罵我幾句,就會遭到警察的訊問。對這種眾口一詞的批判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我隻好認為所有人都成了瘋子。天啊!他們竟然說《一個薩瓦省的牧師的信仰自白》的作者褻瀆了宗教、《永久的和平計劃》的編訂者挑起了紛爭、《愛彌兒》的作者是個狂人、《新愛洛伊絲》的作者是一隻豺狼!這真是一派胡言!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果我發表了《精神論》【1】或類似的其他作品,那我又將被罵成什麼人呢?然而,在針對那本書的風暴中,社會大眾不但沒有跟迫害者站在一起,反而還替作者打抱不平,並對他交口稱讚。請各位讀者將我和他的這兩部書做一個比較,把我們所受到的待遇做一個比較,看看是否能從中找出任何一條能使人信服的理由。我所想要的隻有這個,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求。

在伊弗東的日子我過得十分愜意,因此在羅甘先生和他的家人們強烈要求下,我決定一直在那裏住下去。本城大法官穆瓦利·德·冉冉先生也盛情相邀,請我留在他的管轄區;上校再三邀請我住在他家那座庭院與花園之間的小樓裏,盛情難卻,我隻好答應了。於是他立刻著手準備家具及一切我生活所需的物品;旗牌官羅甘【2】更是殷勤,每日對我寸步不離。他們無微不至的盛情關照使我感激,但有時候這種過於殷勤的態度又讓我覺得有些厭煩。我定好了搬家的日子,也寫了信給黛萊絲,讓她來與我會合。可就在此時,我卻突然聽說伯爾尼境內掀起了一場針對我的風暴。這起風暴的原因我始終沒有弄清楚,隻聽說這似乎是由那些虔誠的信徒們挑起的。並且,不知是受了何人鼓動,參議院方麵似乎也不願意讓我就此安穩下去。法官先生剛一聽到這種風聲,就馬上寫信給好幾位政府官員為我辯護。他在信中指責他們不該如此盲目地對我采取不寬容的態度,還說他們拒絕一個受迫害的才俊在他們管轄區內尋求庇護,反而對眾多匪徒多般容忍,這種行為實在是非常可恥。據某些人推測,他那番嚴厲的責備不但於我無益,反而更惹惱了那些人。且不說這種推測正確與否,總之,他的辯才和威信確實並沒有阻止住人們對我的打擊。他在得知針對我的命令即將下達後,馬上通知了我。為了不坐以待斃,我決定第二天便動身離開。但此時對我來說困難的是,法國和日內瓦的國門都已經對我緊閉,而據我推測,其他國家也一定會爭相效仿,因此,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去哪兒。

布瓦·德·拉都爾夫人建議我暫且到她兒子名下的一座位於納沙泰爾邦特拉維爾山穀中的莫蒂埃村裏的空房子裏安身。從伊弗東到那裏隻需要翻過一座山而已,而且那房子中家具齊全。她的這個建議既及時又完美,如果身處普魯士國王治下的各邦,我不但會自然而然地得到保護,也絕不會因為宗教問題而受到迫害。但是我心中卻有個不好說出口的難處,這難處使我猶豫不決。我那與生俱來的、對正義的熱愛始終浸潤著我的心靈,加上我對法國頗有好感,因此便有些厭惡普魯士國王。【3】從他的所作所為和處世原則來看,我覺得他是一個既無視自己對人類的義務,又不尊重自然法則的人。我以前曾用一些帶框的版畫來裝飾我在蒙莫朗西的小屋,其中有一幅這位國王的肖像,我在他的肖像下曾摘抄了一首二行詩的第二句,詩的內容是:

“他的思想是哲學家,可行事卻是十足的君王。”

如果出自別人的筆下,那麼這句詩絕對是一句相當美妙的頌詞,但在我的筆下它卻另有所指,因為這首詩的上一句【4】已將它解釋得再清楚不過了。凡是來過我家的人,都見過這首二行詩,並且見過的人不在少數。羅倫齊騎士甚至曾將它抄送給了達朗貝爾,我幾乎可以確信,達朗貝爾一定會把這句看似恭維的話轉奉給普魯士國王。後來,我又在《愛彌兒》中用一段話影射了那位國王,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段話中的多尼人國王阿德臘斯特指的是誰【5】,這正是我一錯再錯的地方。事實上,這個影射也確實沒有逃過那些眼明心亮的人的眼睛,其中就包括布弗勒夫人。所以我深信,我的名字肯定早已被國王特別標記在他的記事本上了。若他的行事原則當真如我所料,那麼我和我的作品必然會招致他的厭惡。所有人都知道,即使不認識我,隻是單單看我的書,那些暴君和惡人就已經把我恨之入骨了。

不過我還是認為風險並不太大,因此也就打算大著膽子去試試,看他究竟會如何待我。我始終認為小肚雞腸是卑劣者才有的惡行,而對性格豪放的人來說(我從來都認為他是這種人),他們的氣量絕不會如此狹小。從他治國的手段上看,他應該會利用這次機會做出一副豁然大度的樣子給世人來看的。況且,做出這種樣子對他來說容易至極。此外我還認定,對他來說,卑鄙的報複心理絕不會戰勝他對光榮的向往和追求。推己及彼,我覺得他應該會利用此次機會來慷慨地征服一個曾在背後非議自己的人。如此思慮再三後,我決定帶著對他的信任搬到莫蒂埃去。我告訴自己,既然我讓-雅克可以像科裏奧蘭那樣行事,難道他弗雷德裏克還比不上沃爾斯克人的那位首領嗎?【6】

羅甘上校堅持要陪我翻過山去幫我安頓一切。原本那間屋子還歸拉都爾夫人的一個小姑子吉拉爾迪埃夫人使用,見我突然搬去,她心中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殷勤地招待我住下了。並且在黛萊絲過來以前,我一直在她家中吃飯。

從我離開蒙莫朗西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日後將過上居無定所、四處飄零的日子,因此我十分猶豫,不知是否該讓黛萊絲來與我一起流浪。以前一直是我在照顧她、保護她,而經過這次大禍以後,或許我們的關係將會變成由她來照顧和保護我了。若我們的感情經得住考驗,她必會因我的遭遇而傷心,而我又會因為她的傷心感到更加悲痛。可如果我所經曆的這場災難衝淡了她對我的感情,那麼,她就會覺得陪伴我是一種損失,如此一來,她不但不會感受到我與她分享我最後一塊麵包時的那種快樂,反而隻會居功自傲,把對我的不離不棄當成一種美德。

我一定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過去,我從不曾隱瞞過我自己和我那可憐的德·瓦朗夫人的缺點,如今對黛萊絲,我也同樣不會特別留情。我不願意隱瞞她的過錯——如果不自覺地變心也算是一種過錯的話——即便我更願意稱讚她所有的優點。長久以來,我發現她待我已不似從前那般親切了,她對我的感情似乎變得冷淡了許多。在黛萊絲身邊,我又一次陷入了曾在德·瓦朗夫人身邊所感受到的那種尷尬的處境。無論是在任何女人的身邊,我們都不應該去追求不自然的完美。我對自己那幾個孩子的做法,無論當時我覺得自己是如何的思慮周全,也始終無法讓我覺得問心無愧。在我對《論教育》【7】進行構思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自己其實絲毫沒有盡到一絲本應盡到的義務。我是如此後悔莫及,以致在《愛彌兒》的開篇就清清楚楚地公開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若有人在讀了那段話【8】以後還來譴責我,那就太奇怪了。

眼下我的處境跟過去相同,甚至更糟。我的敵人一心想找出我的過錯,從而對我實施迫害。我絕不願再冒險去犯過去犯過的錯誤,更不願黛萊絲為此受罪,因此,我寧願忍受禁欲之苦。與此同時,我還發現房事對我的健康十分有害。基於以上兩種理由,我痛下決心,不再跟黛萊絲同房,但有時難免無法堅持。不過近三四年,我還算是比較持之以恒的。正是從那時候起,黛萊絲對我冷淡了起來。雖然作為一個女人她依然十分依戀我,但卻對我沒有情愛的需求了,這也使我們共同的生活少了很多情趣。我因而猜想,或許她更願意留在巴黎而不是跟我四處飄零,因為反正不管在哪兒,她都一樣能獲得我的供養。不過,鑒於我們別離時她是那樣難過,不但強烈要求我許下重逢的諾言,而且還三番兩次地對盧森堡元帥和孔迪親王表達過要與我重聚的願望,所以,我連想都不敢想自己該如何去跟她道永別。

我心急如焚地想把她接到身邊,因為我從心底感到自己實在離不開她。在接到我請她立刻動身的信後,她很快就來了。這是我們相伴多年後第一次分別,雖然我們分開還不到兩個月,但離別之苦已經讓我們痛徹心扉。一見麵,我們立刻緊緊擁抱在一起。啊!悲喜交加的眼淚是如此甜蜜,使我的心深深陶醉。可是,為什麼人們就不肯讓我多流一些這樣的眼淚呢?

到莫蒂埃後,我立刻寫信給納沙泰爾邦總督、蘇格蘭元帥凱特先生,告知他我已來到國王陛下的領土上,打算在這裏退隱,並向他請求保護。跟我所期待的一樣,他以人所共知的慷慨答複了我。他邀請我去看他,於是,我就跟他的好友、特拉維爾山穀的領主馬迪內先生一起前去看望他。總督先生德高望重,他的身上有一種令人崇敬的蘇格蘭人特有的風度,那種風度感動了我,讓我們之間立刻產生了相互傾慕的感情。在我來說,對總督先生的這種感情是始終如一的,而在他那方麵,若非那些使我失去一切人生慰藉的宵小之輩欺負他年邁糊塗,趁我不在的時候拚命扭曲我在他心中的形象,那他也一定會始終如一的。

喬治·凱特是蘇格蘭一位世襲的元帥,也是那位戰死沙場、赫赫有名的凱特將軍的弟弟。在他的青年時期,他遠離故鄉,因投靠斯圖亞特王室而被自己的祖國放逐。後來,他反感於斯圖亞特王室的專橫暴虐、多行不義,最終棄它而去了。他在西班牙定居多年,最後與兄長一起投效了普魯士國王。普魯士國王慧眼識人,對他們始終以禮相待,而凱特元帥則為他屢立戰功,以此來報答國王的優待。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元帥與國王之間,還締結了最真摯的友誼。這位可敬的人素來重視友情,一旦與人結為朋友,便願意為其赴湯蹈火。因此,雖然他的心中信奉的是與國王的理念完全不同的徹底的共和主義,可既然投效了弗雷德裏克,他就一門心思地效忠這位國王了。國王曾對他委以重任,派他出使過巴黎、西班牙等國,而當他年事已高,需要休息時,就任命他為納沙泰爾邦總督,以便讓他能在這個閑職上一邊頤養天年,一邊用他剩餘的能量造福於這個小邦的居民。

然而,納沙泰爾人是一群重視外表甚於實才的人。他們鍾愛誇誇其談的“才俊”,對寬厚施政的元帥卻大為不滿。他們認為元帥說話簡略是因為笨嘴拙舌,元帥待人坦率是天性粗魯,而元帥先生穩重的舉止,也被他們當作是在端官架子。他們肆意輕賤元帥的好意,就因為他隻懂造福人民,卻完全不懂如何迎合他們、博取他們的歡心。在這裏曾發生了一樁可笑的案件:佩蒂皮埃爾牧師因為反對地獄永恒說而被自己的同行們逐出了教會。對於此事,元帥先生為了維護全邦人民的利益,對牧師們的僭越行為提出了反對,可卻因此遭到了他們全體抵製。當我到達那裏的時候,這種愚蠢的抵製之聲尚未消失,人們全都在譴責元帥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在他所受的一切責難之中,這一條或許還算是比較正確的。

當我見到這位可敬的老人時,歲月已使他變成了一個幹癟的老頭。我的第一感覺是憐惜他那瘦削的身體,可緊接著,在看到他那高貴開朗又神采奕奕的麵容時,我便立刻對他肅然起敬,並產生了一種超越其他感情的信任之情。聽完我初見麵的那幾句寒暄後,他竟仿佛我在他身邊待了一個星期似的,對我談起了別的事情。他甚至都沒有客套地對我們說一句“請坐”,因此那位拘謹的領主就隻好始終直挺挺地站著。而我卻毫不客氣地走過去與他並肩坐在他的那張沙發椅上,這全是因為我在他那銳利而慈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我這麼做以後,他對我說話的聲調立刻變得平和起來,我相信他一定是很喜歡我這種大方的舉動,並且在心中暗自高興著:“這個人可不是什麼納沙泰爾人。”

這就是性格相投的奇效啊!能在如此高齡不但還未如一般人那樣失去所有天然的情感,反而還為我動了真情,這位仁厚的長者之心真可讓世人驚奇。他借口要打山雞而到莫蒂埃來看我,整整兩天卻連槍都沒摸過。我們之間所建立的真摯友誼,使我們感到誰也無法離開對方。夏天的時候,元帥會住在科隆比埃府,那裏離莫蒂埃隻有六法裏,我頂多隔兩個星期就會去那裏待上一天一夜,然後再走回自己的住處。並且每次雖然我人已回到莫蒂埃,心卻仍留在他那裏。這與我當年來去於退隱廬和奧波納之間的感覺不同,這次的感覺顯然要更為甜蜜。每次在去科隆比埃的路上,隻要一想到這位可敬的老人那高尚、敦厚的美德和對我慈父般的愛,我都會留下感動的眼淚。我們之間以父子相稱,然而這種稱呼雖然能說明我們的親密,卻遠遠無法表達出我們之間那種想要時時相見的感情。他一再要求我搬去科隆比埃府,讓我幹脆就長住在我每次臨時下榻的那套房間裏。不過我卻覺得住在自己家比較自由,於是我告訴他說自己寧願一生都這樣來看他。出於對我這種坦率態度的欣賞,他日後再未提過此事。我那忠厚的長者啊!我那可敬的父親啊!每次想到他我的心都激動不已!那些總在想方設法地離間我們的別有用心之人,他們給我的打擊是多麼大啊!不,我保證,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終如一,我對他的感情也是如此。他們雖可以欺騙於你,但卻永遠休想改變他!

元帥先生當然也有缺點。他雖是賢者,但同時也是一個普通人。他頭腦聰慧、知人善任,觀察力也十分敏銳,但有時他也會受人欺騙且不自知。他性情古怪、頗多奇思。對於天天見麵的人,他常表現出一副已將他們遺忘的樣子,可在他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他又想起了他們。他對別人的關照很少恰如人意,多數時候,他會全憑一時興起而將一些花裏胡哨的小玩意兒贈送或寄贈給別人,也不管人家是否用得上、那東西是否值錢。某日,一個想要投效普魯士國王的日內瓦年輕人來求見他,可他給人家的並非是什麼舉薦信,而是一個裝滿了蠶豆的小布袋。令人驚訝的是,國王在接到這封特殊的“舉薦信”後,居然真的立刻給那個年輕人安排了職務。這種出眾的天才們之間的特殊交流方式自然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

元帥的這些小怪癖與美女的故作姿態頗為相似,但在我看來卻覺得別有風趣。我敢斷言,這些怪癖並不會影響他在關鍵時刻對朋友們的感情和關照,這一點,我後來也確實體會到了。當然,在幫助別人的方式上,他的做法也一貫奇特。在此,我將講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來說明他的奇特之處。

對我的身體來說,要一天就從莫蒂埃走到科隆比埃,是一件根本吃不消的事情,所以我通常都是午飯後啟程,行至半途在布洛特歇一夜,第二天再繼續趕路。我在布洛特所住的那家客棧的主人名叫桑鐸茨,他托我請總督幫忙,替他向柏林求得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恩準。我滿口答應,將他帶到了總督府上。在交代他在客廳等待後,我一人去見了總督,向他陳述了此事,可是總督聽後卻一言不發。整整一上午過去,當我們經過客廳準備去吃午飯的時候,我發現可憐的桑鐸茨已經等得焦躁不安。我以為元帥先生將此事忘了,於是在入席前又對他重說了一遍,他依然默不作聲。雖然我當時看出來他是在以此暗示他對此事已經厭煩,但我還是覺得他的這種方式有些太生硬了。沒辦法,我隻好一邊暗中替桑鐸茨叫著苦,一邊控製自己不再囉唆。令我驚訝的是,當我第二天返回途中經過布洛特時,桑鐸茨竟然對我道謝,說他不但在總督的家裏受到了優待、享用了一頓美妙的午餐,而且總督閣下還收下了他的呈文。三周後,元帥派人將批文送給了桑鐸茨。該批文是由國王簽署,由某位大臣發出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元帥不願幫這個忙,因為直到事情辦完,他對我或桑鐸茨本人都始終隻字未提。

我太想一直不停地談論喬治·凱特了!我此生最後的美好回憶全都來自與他共處的日子,而我這一生剩餘的大多時間,卻充斥著苦惱和心痛。那些痛苦的回憶不但使人傷感,也讓我心亂如麻,所以此後我隻能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而不可能再像上麵那樣條理清晰、層次分明了。

對於在莫蒂埃避難,我原本時刻懷揣著一種不安的情緒,不過很快,國王給元帥的一道批複就打消了我所有的不安。元帥著實是個好律師!國王不但同意了他對我的庇護,甚至還托他(我必須如實說出所有事情)送給我十二個金路易。這項恩典使元帥有些為難,他不知如何才能既冠冕堂皇地完成使命,又不損害我的尊嚴。最後,他將金錢換為了實物,說是奉國王之命幫我買了炭火和木柴,以便我能順利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他還告訴我(或許是他自己的意願),國王很願意為我蓋一所由我自己選定地點和樣式的房子。後一個饋贈帶給我的感動完全抵消了前一個賞賜給我帶來的小氣的感覺。我馬上將弗雷德裏克看成了我的恩人和保護者,雖然我並沒有接受以上兩項饋贈,但卻依然真誠地敬仰他、殷切地盼望他獲得榮耀,這種殷切的程度與我當初對他的成就所感到的憤慨是一樣的。在那之後不久,當他簽訂和平條約【9】時,為了表達我的高興之情,我甚至做了一個十分漂亮的燈飾。我出手十分大方,用了一大串花環來裝飾我的房子。我花在飾品上的錢跟他原本打算贈予我的錢數差不多,我是在用這種方法跟他賭氣,用來宣揚他的吝嗇和我的大方。

我認為在和約簽訂後,弗雷德裏克在政治和軍事上的成就已經達到頂峰,因而他可能會休養生息,開墾土地、安置移民、振興國家的農業和商業,從而使自己從歐洲的霸主地位邁向歐洲的仲裁者的地位。他完全可以坐享太平,因為再沒有任何人有能力能迫使他重拾寶劍。可是在發現他依舊不肯解除武裝後,我開始擔心他是否會因為不善於利用自己的優勢,而讓自己隻能成為半個偉人,因此,我便裝著膽子用他那種性格的人樂於接受的口吻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能把這世上少有君主能聽到的神聖的真理之聲傳入他的耳中。這封秘密信件隻有國王和我兩個人知情,連元帥那邊我都未透露分毫。我請元帥幫忙轉交信件時已經將信封好,元帥問都沒問便把信呈了上去。國王始終沒有回信。

過了段時間,元帥要到柏林去,國王也隻是對他說我在信中把他狠狠訓斥了一頓。由此可以得知,我的那封信引起了他的不快,他已將我的忠言當成了不甚耐聽的瘋言瘋語了。或許他的看法是正確的,我確實用了我不該用的語氣說了我不該說的話語。但我可以摸著良心保證,我寫那封信的動機,完全是出於一片赤誠之心。

在莫蒂埃定居後不久,我有了一種今後可以安穩度日的感覺,於是便換上了亞美尼亞人的服裝。這並非什麼新想法,我此生中早已產生過多次想穿這種衣服的念頭。當我還在蒙莫朗西時,由於常常使用探條,我被限定待在臥室裏,而這種長袍式的服裝是最適合臥室的。我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因此,當得知剛好有一個亞美尼亞裁縫總去那裏探望親戚後,我馬上請他幫我做了一箱子那樣的衣服。不過在做之前,我還是先征得了盧森堡夫人的同意。時隔不久,關於我的那場風暴驟起,我隻好將它們收起來,留待日後風平浪靜了再穿。幾個月後,我因為舊病複發不得不使用探條,這樣就必須要穿這種服裝了,雖然我覺得在莫蒂埃穿這種衣服沒什麼大礙,但還是事先征詢了當地牧師的意見。牧師告訴我說,即使我穿著這種衣服去教堂也沒什麼關係。於是,我便裝著膽子戴上了圓皮帽、穿上了長袍、係上了絲絛腰帶。在以這身裝束參加了聖事之後,我覺得哪怕如此去拜訪元帥應該也無不妥。果然,元帥先生看到我的這身裝扮後,除了說了一聲“你好”作為招呼外,就再也沒說什麼。所以自此以後,我就不再去穿其他服裝了。

既然放棄了文學,我就一心一意去過我自己安排的美好又寧靜的生活。我從未對獨自一人的生活感到厭煩,哪怕是在完全閑著沒事的時候,都一樣覺得恬適無比。隻要還有那肆意馳騁的想象力,我就沒有一刻可以得閑。對我來說,最受不了的其實是跟一群人待在房間裏耍嘴皮子聊天。若是能出門散步都算好的,至少眼睛和腿都在活動,可若一個勁兒地抱著胳臂呆坐在那裏,不停地談論什麼天氣、蒼蠅,甚至更糟糕地相互吹捧,那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酷刑一般了。

為了不變成無所事事的野蠻人,我決定去學習編織絲帶。我通常會帶著自己的坐墊去拜訪鄰居,或是像女人一樣坐在門口幹活兒,或是跟來往的行人閑聊,雖然同樣是廢話,但這種閑聊我卻可以忍受。此外,我的某些女鄰居也是十分聰明可愛的。這其中就有納沙泰爾邦檢察長的女兒伊薩貝爾·狄維爾盧瓦。我覺得她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她也樂於與我交往,因此我們之間很快建立起了友誼。我會經常給她一些忠告,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也會給予她幫助。如今,她已經成了一名賢妻良母,擁有了完美的丈夫和幸福的生活,而她之所以能擁有這樣的才智,其中一部分原因應該也是得益於我的開導。

而我也得到了很多來自她的溫馨安慰。尤其是在某個我病情加重的寒冷的冬季,為了緩解我的痛苦,她經常來跟我和黛萊絲談心,並與我們一起度過漫漫長夜。她活潑健談、言語高雅,使原本漫長的黑夜也變得轉瞬即逝。我們之間直到如今依然以父女相稱,真希望這種稱呼能永遠成為我們心中最珍貴的回憶。為了使自己編織的帶子派上用場,我便把它們當作了送給女孩子們的結婚禮物。但這禮物的送出還附加著一個條件,就是她們必須答應我將來會親自哺育自己的孩子。伊薩貝爾的姐姐在結婚時也收到了這樣一份禮物,並且她沒有辜負它。然而伊薩貝爾雖然也不想辜負這份禮物,卻並沒有如願以償。在送給她們姐妹帶子時,我分別給她們寫了一封信。給姐姐的信曾傳誦一時,給妹妹的信卻不為人知。不過幸好,友誼本身根本無須大肆張揚。

對於在我家附近結交的各位朋友我就不一一細說了,但對普利上校,我必須特別提一下。這位上校在山上有一所房子,他每到夏天都會移居到那裏。我原本因為他與朝廷和元帥關係交惡而並不打算結識他,可他卻總來看我,並且對我表現得十分誠心,因此我也就回訪了他幾次。我們如此往來不斷,有時還會留對方在自己家中用餐。正是在上校的家中,我得以認識了迪佩魯先生。在此我一定要談一談這位迪佩魯先生,因為後來我們之間的交往實在是很密切。

迪佩魯先生是美洲人【10】,是蘇裏南某司令官之子。司令官去世後,他的遺孀嫁給了納沙泰爾人尚布裏埃先生。後來,這位遺孀又一次寡居,於是她便帶著兒子去了後夫的家鄉定居。迪佩魯家中富有,他又是獨子,自幼便受到母親百般疼愛和精心培養。他成年後之所以能取得一些成就,全部得益於他母親的教育。他的知識麵很廣,可惜都是一知半解。他對藝術尤其喜愛,常常自詡十分擅長推理,而他那副荷蘭人的派頭以及他那黝黑的膚色、冷漠的表情、沉思的模樣和少言寡語的內向性格也總讓人相信他是真的善於推理。他雖然還很年輕,但卻患有痛風和重聽之症,這就使他的言行舉止顯得特別穩重。盡管他十分樂於爭論,並且常常因爭論而弄得麵紅耳赤,但因為耳背,無法聽清別人的談話,所以他平素很少說話。他的外表使我對他肅然起敬。我告訴自己,能與這麼一位思想家、賢者做朋友,是我的榮幸。他時常與我交談,但從未對我說過任何一句恭維的話。他很少談論自己,也很少談論我和我的作品。他很有自己的見地,所說的話也都十分正確,他那穩重的態度和簡練的語言輕而易舉就使我產生了敬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如同元帥一樣樸實,雖然他的思想還比不上元帥高深,也沒有令我著迷,但我卻依然由衷地敬佩他,並由此產生了友誼。在他麵前,我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初因為霍爾巴赫太富有而不肯與他做朋友的事。可事實證明我錯了,我不該忘記這一點,因為以我的經驗來說,不管是誰,隻要他擁有巨大的財富,就一定不會喜歡我和我書中所提出的那些言論。【11】

我有很長時間不曾見過迪佩魯了,這是因為他每年隻到普利上校這裏來一次,而我卻從不到納沙泰爾去。至於我為何不肯去納沙泰爾,這事說起來雖然有些孩子氣,卻不得不在這裏提一提。

盡管普魯士國王和元帥的保護使我躲開了敵人對我的迫害,但我卻無法逃脫政府官員、牧師以及公眾們對我的議論。自從法國對我發動攻擊後,凡是不迫害我的人都會被認為跟他們不是一條心,凡是不辱罵我的人都不能被稱之為好漢。納沙泰爾的牧師們,這些城市中的高層人士,他們首先向我發難,試圖策動邦議會來反對我。當發現這個企圖無法得逞時,他們立刻去找了市政府的官員,聯合他們下令將我的書列為了禁書。他們一有機會就對我展開攻擊,甚至放出風聲說隻要我敢去城裏居住,他們就一定會對我不客氣。此外,牧師們還在他們主辦的《信使》雜誌上連篇累牘地刊發了那些能讓頭腦清醒的人笑掉大牙的荒謬言論,可正是這些胡言亂語,卻煽動了普通民眾,令他們聯合起來反對我。

不過,雖然他們如此聒噪,但我還是對他們心存感激,畢竟他們總算是開恩讓我在莫蒂埃住下去了(實際上是因為莫蒂埃脫離於他們的權力掌控範圍)。他們簡直恨不得讓我付高價來購買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國王不顧他們的反對給予了我保護,而他們,一邊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取消這種保護,一邊又想要我感謝他們對我的保護。最後,他們所有用來對付我的招數都失敗了,可他們不但不明白自己的無能,反而還開始吹噓我是由於他們寬容的善心才能勉強在這片國土上容身的。對於他們的這種行為,我本該置之不理、嗤之以鼻,但我竟然蠢到跟他們生起氣來,並且堅持了整整兩年讓自己不踏入納沙泰爾城一步。事實上,我本不該苛責他們對我的態度,畢竟他們隻是受人驅使,若我太計較,反而抬高了他們。況且,那些隻知道金錢和權勢,完全沒有眼光和教養的人,他們哪裏懂得尊重人才的大道理呢!侮辱人才就是侮辱自己,這一點,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有一個曾因貪汙被撤職的村長竟然這樣對伊薩貝爾的丈夫、特拉維爾山穀的警官說:“每個人都說那個盧梭十分聰明,你去把他給我帶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當然,遭到這種情緒打擊的人,顯然是不會為了說這種話的人的不滿情緒而生氣的。

我從不指望這裏的首席牧師會給我什麼好臉色,因為我在巴黎、日內瓦、伯爾尼和納沙泰爾都沒有受到任何好的待遇。在布瓦·德·拉都爾夫人將我介紹給他時,他對我也表示了歡迎,不過他的那番客氣話是不能當真的,因為在這裏,人與人之間表麵上看起來都是很親熱的。但我當時生活在一個信奉新教的國家,我自己也已皈依新教,因此,為了遵守我的誓言,盡到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我就必須去參加我所信奉的宗教的聖事和各種公開活動。可是從另一方麵來講,我又很怕自己在去往聖餐台前時被人拒絕,遭受難堪。並且,在日內瓦小議會和納沙泰爾教會的上層人士們鬧得如此滿城風雨的情況下,這位首席牧師很可能想在自己主管的教堂舉行聖體瞻禮的時候把我狠狠教訓一頓。

在聖體瞻禮到來前夕,我下定決心給首席牧師蒙莫蘭先生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明了我皈依新教的誠心,同時也告訴他,為了避免因宗教信條所產生的無謂爭辯,我不願聽任何人對我講解有關信條的任何問題。信發出後,我的心中就安穩下來。我認為,蒙莫蘭先生絕對不會允許我事先不聽講解就去參加聖體瞻禮,所以一定會拒絕我的請求,而我又根本不願意聽他的講解,那麼這件事就會不了了之,而且我不會被當成過錯方。誰知事情並不如我所願。在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時刻,蒙莫蘭先生到我家來拜訪我,他不但同意了我可以按照自己提出的條件去參加聖體瞻禮,還說他和教堂中的其他執事都認為能有我這樣一位教友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這真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驚訝而又欣慰的時刻。我以前一直淒然地孤身存在於這個世上,在身處逆境時,我的命運則更加淒涼,而在屢遭迫害和排斥後,我竟然終於有了這樣一種感覺:我身邊至少還有我的教友們!這種感覺著實讓人開心無比。帶著這樣一種激動的心情,我眼含熱淚地去參加了聖體瞻禮。我的眼淚和我的心或許是我能獻給上帝的最美好的禮物了。

沒過多久,元帥派人給我送來一封布弗勒夫人寫給我的信。我估計這封信是達朗貝爾托元帥轉交給我的,因為他認識元帥先生。自從我離開蒙莫朗西後,這是布弗勒夫人第一次給我寫信。她在這封信中對我給蒙莫蘭先生寫那封信的行為提出了嚴厲批評,尤其責備我不該去參加聖體瞻禮。我完全不明白她到底為何發這麼大的火,自從上次去日內瓦以來,我不但多次公開表明我是新教徒,而且還公開參加過荷蘭使館教堂的各項活動,當時誰也沒覺得我的行為有任何不妥之處。雖然無法猜透她的用心,但我還是相信布弗勒夫人的心是好的,隻是她若想在宗教問題上訓斥我,這未免有些太好笑了。我並沒有因為她這種無理由的責備而感到生氣,而是平心靜氣地給她回信說明了我的理由。

彼時,報紙和雜誌上正大肆刊登辱罵和譴責我的各類文章。受了那些幕後黑手的鼓動,所有的那些作者都在批評當局對我的心慈手軟,那種情形看起來著實有些陰森可怕。不過我卻任憑他們號叫,絲毫不為所動。還有人告訴我巴黎的索爾邦神學院也發表了一篇譴責我的文章,這怎麼可能?索爾邦神學院對此事有什麼話好說呢?難道它是想宣布我不是天主教徒?可這件事早就是眾所周知的了。還是它打算證明我不是一個好的喀爾文派教徒?但我是不是好的喀爾文派教徒與它又有什麼相幹?這不是越俎代庖,替我們的牧師瞎操心嘛。我在見到那篇文章以前還以為是別人為了嘲諷索爾邦神學院而假借它的名義發表的,在看到文章之後,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然而事實卻是,這篇文章竟然千真萬確是索爾邦神學院發表的。弄清了這一點之後,我不得不確信,索爾邦神學院的那些人著實都該被送進瘋人院裏去。

不過,一份巴黎大主教針對我所發表的“訓諭”卻更加令我痛心。對於大主教我一貫是十分敬仰的,我敬佩他對宗教的虔誠,但他如此孟浪行事卻讓我感到十分惋惜。我認為,我必須要像當年答複波蘭國王一樣【12】,不卑不亢地對這份訓諭予以答複。我隻有在確信攻擊我的人是在強迫我還擊的時候,才會十分嚴肅地跟他過招,因為我向來對粗暴爭吵討厭至極。我毫不懷疑那篇訓諭是出於當時已經自身難保的耶穌會教士的教唆,從那篇文章的語氣中,可以明顯看到他們對受難之人是如何落井下石的。因此,在尊重那個名義上的作者的同時,我也按照自己一貫的原則對那份訓諭狠狠地進行了駁斥。我確信,我的做法是相當成功的。【13】

莫蒂埃的生活讓我覺得很愜意,我打算終老於此,隻是還欠缺一個可靠的生活來源。這裏的東西很貴。我原來的家被拆散了,原來的計劃也被打亂了。如今,我需要安一個新家,可以前的家具不是賣了就是扔了,加上離開蒙莫朗西後耗費不少,因而我手中的那點積蓄也在一天天地減少。若再不想辦法貼補,我的積蓄再有兩三年就會消耗殆盡,對我來說積累資金的方法除了再寫文章出書以外就沒有別的了,可對於這個讓我倒黴透頂的職業,我是早已放棄了的。

我深信公眾們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狂熱後一定會醒悟過來,從而使當權者也會因為自己的胡亂施政而感到羞愧,到那時,形勢就會向著於我有利的方麵發展。為了能使我剩下的積蓄堅持到那個時候,我開始想方設法地節省開支,以便當那一時刻來臨時能更加隨心地在各種謀生手段中選擇一種。為此,我重拾那部寫了十年的《音樂詞典》。這部詞典已大體完成,當時隻差最後的修改和謄清了。不久前,朋友們給我寄來書稿和文件為我順利完成這部詞典提供了必要的資料。

除此之外,那些文件和書稿也為我的回憶錄派上了用場。從那以後,我要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我的回憶錄的撰寫工作當中。我準備先把一些能夠按照一定順序引導我回憶起過去的時間和事件的信件抄到一個本子裏。這些信件是我早就準備好了的,前後銜接了十年,幾乎沒有間斷過。然而,就在我準備整理和抄錄的時候,卻發現其中出現了空當,從1756年10月到1757年3月,差不多六個月的時間裏,竟然一封信都沒有,這令我感到非常吃驚。狄德羅、德萊爾、埃皮奈夫人、舍農索夫人等人的信都不見了,我清楚記得自己曾將這些信全都挑了出來,而且它們也剛好是在這個時間寫的,可現在這些信到底都到哪兒去了呢?難道說在保存在盧森堡公館的那幾個月中有人動過我的文稿嗎?不,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親眼看著盧森堡元帥取走了我保存文稿的房間的鑰匙的。為了能按照順序排列,我當初是憑借著自己的記憶,將狄德羅和幾位夫人寫給我的沒有標注日期的信補上日期的,所以我本以為是我將日期弄錯了,為此,我還特意將那些沒有日期和我代為補充日期的信件全都找了出來,重新檢查了一遍,試圖找到能填補這段空白的信,可是卻連一封都沒有找到。所以我確信,這段時間的信,應該是被人給偷走了。可我實在想不通,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而偷走了這些信件呢?這些信全是在大爭吵之前,在我醉心撰寫《朱莉》之時所寫的,裏麵無非是一些德萊爾的玩笑話、狄德羅的牢騷和埃皮奈夫人及舍農索夫人對我表達友誼的話(那時我同兩位夫人的關係還十分親密)罷了,與任何人都不存在利害關係。這樣的一些信件被偷走到底有什麼用,又對誰才有用呢?直到七年後,我才終於猜到了這一盜竊行為的醜惡目的。

因為信件的缺失,我又因此針對文稿是否缺失進行了檢查。經過檢查,我發現文稿的確也少了一些,並且因為我的記憶力不好,我甚至覺得實際上少了很多稿件,比如《感性倫理學》和《愛德華紳士的愛情故事》就全都不見了。其中《愛德華紳士的愛情故事》後來被盧森堡夫人的隨從拉羅什寄給了我,因此我當時懷疑是盧森堡夫人拿走了我的文稿和信件。這個世界上,隻有她才會對這些寫在廢紙上的草稿感興趣。可問題是,那些信件和另一部文稿是如何引起她的興趣的呢?即使她懷有惡意,但除了篡改稿件外,她根本無法利用那些東西來害我。至於元帥先生,我對他十分了解,他對我的友誼是十分誠摯的,他本人也是非常正直的,因此我對元帥先生深信不疑,並且對他的夫人,我也不應有半點疑心。

我花費了不少精力卻依然無從得知竊賊是誰,最後我想到了達朗貝爾的身上,並覺得自己的推測十分合理。我猜想達朗貝爾曾想了個辦法混進了盧森堡夫人家裏,在翻看了那些信件和文稿後,將他中意的那部分全都拿走,這樣他不僅能拿那些東西去造謠生事,還可以順便將對他有用的材料據為己有。他也許是被《感性倫理學》這部書稿弄昏了頭,以為自己得到了一部真正的唯物主義哲學著作的寫作提綱。他應該是打算從那部文稿中找出點破綻來攻擊我,可事實上,我敢保證,隻要他稍微仔細地看看那稿子,就一定會發現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對於此種盜竊我文稿的事,我並不太在乎,因為我已經決定要脫離文壇,而且,這也不是此人第一次做這種事了【14】,而過去幾次,我也都忍耐了下來,不曾說過一句怨言。我很快忘卻了別人這種不忠厚的行為,就像它從未發生過一樣。我將所有精力集中在對剩餘資料的整理上,以便能安心創作我的《懺悔錄》。

長久以來,我都認為日內瓦的宗教界人士,或者至少是普通公民或市民,會對針對我的那道逮捕令中違反教會法的地方提出異議,可至少從表麵上看,一切卻始終平靜如常。實際上在日內瓦內部,一直暗中存在著一種普遍的不滿情緒,隻差一個機會發泄出來而已。很多自稱是我的朋友的人曾接連不斷地寫信給我,催促我回去領導他們,並一再保證公眾們一定會糾正小議會的過失。我拒絕了他們的請求,因為我實在擔心自己出現在日內瓦後會引起騷亂。我堅持忠於自己過去曾許下的“絕不參與祖國的任何一場內亂”的誓言,我寧願流亡國外,寧可繼續承受人們對我的侮辱,也絕不願用危險和暴烈的手段回到我的祖國。我的確曾期望市民們能用和平且合法的手段來反對某個對他們來說有極大利害關係的違法行為,但時至今日,他們也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市民階層的領袖們隻知道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證明自己不可或缺,卻完全沒有為不平之事伸張正義的打算。他們對那些一眼就能看穿的陰謀默不作聲,任憑那些自稱虔誠或者根本就是假虔誠的人將日內瓦弄得烏煙瘴氣。實際上,這些人都是被小議會派出故意製造輿論的,目的無非是將小議會的胡作非為打造成對宗教的熱忱,而將我誹謗成麵目可憎的壞人罷了。

我白等了一年多,卻始終沒有任何人站出來抗議這道違反法律程序的逮捕令。既然我的同胞們已經把我拋棄,那麼我也隻好下定決心放棄我那忘恩負義的祖國。我本來就從未得到過來自祖國的任何幫助和好處,也從沒有在這個國家過過安穩的生活,我曾費盡心力為它爭光,可它舉國上下卻都如此惡毒地對待我,那些本應該站出來說話的人也都始終緘默不言。因為以上這些原因,我給時任首席執行官法弗爾先生寫了一封信,宣布正式放棄自己的市民權。當然,我在信中的措辭還是很有分寸地保全了禮數。雖然我的敵人們往往對落難的我落井下石,但我對他們的那些舉動卻始終應對有節,泰然處之。

我這種做法終於使公民們覺察到了他們的過錯,他們認識到對我撒手不管、不為我辯護的行為於他們自身的利益有害,因此雖然為時已晚,但他們還是立刻挺身而出為我鳴不平。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事情也讓他們感到不滿。他們曾多次向小議會提出各項合情合理的申訴,但小議會卻自恃有法國政府撐腰而嚴詞拒絕了他們。如此一來,他們越發感到小議會將更加強硬地奴役他們,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隻好持續加強和擴大申訴行動。爭執雙方大打筆墨官司,不斷印發各種對自己有利的小冊子。而一本支持小議會的小冊子《鄉間來信》的突然問世,則徹底擊潰了反對派,讓他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這本小冊子文筆巧妙,堪稱上乘,甚至可以說是該文作者罕見才能的不朽之作。而這本小冊子的作者,正是精通共和國重大國策和各項法律的、聰明幹練的總檢察官特農香。此文一出,整片大地歸於沉寂。

在消沉一段時間後,反對派重新打起精神,花費很長時間撰寫了一篇看起來還不錯的反駁文章。不過他們依然將希望放在了我的身上,覺得隻有我才能與那樣的對手過招,並最終打倒他。我承認當時我自己也是如此認為的。我原來的同胞們認為我有責任用手中的筆幫他們走出這個原本因我而產生的困境,因為他們不斷敦促,我最終答應了幫他們駁斥這篇《鄉間來信》。我從標題就開始跟特農香針鋒相對,特意將文章命名為《山中來信》。為了避免走漏風聲,使那些官員和我的敵人們阻撓這部作品的印刷出版,我的這項工作進行得十分嚴密,甚至在托隆與反對派首領商談此事時,盡管看過了他們的反駁文章,我也隻字未提我自己的文章(當時已經完成了初稿)。可惜這部作品還是在出版前就被一些法國人看到了。那些人允許了這部作品的出版,卻根本不打算讓我知道他們是如何發現這部作品的秘密的。對於此事,我已將我所知的全部陳述在上,至於那些未經證實、純屬猜測的情況,我一個字也不會說。

在莫蒂埃居住期間,前來看望我的人雖然幾乎跟我在蒙莫朗西和退隱廬時一樣多,但其目的卻大不相同。以前來看我的人多是因為愛好、信念和工作,他們在這些方麵多少與我有些共同語言,所以一見麵,我們就會開門見山地談論相關的事情。但在莫蒂埃卻並非如此,尤其是那些從法國來的人,更是跟以前完全兩樣。來的大多數都是一些對文學毫無興趣的人,或者是些軍官,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從沒讀過我的作品。據他們自己說,他們完全是因為我是一個名人、大名人、特大名人,甚至是偉人,才會不惜走上四十、六十,乃至一百法裏來拜訪我。自那時起,圍繞在我身邊的就總是一些大肆吹捧的話語了。而在從前,那些懷著敬意來拜訪我的人是絕不會對我說那麼多恭維的話的。由於那些不速之客大多都不肯說明自己的身份,加之他們既沒有讀過我的作品,又跟我沒有什麼共同語言,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該跟他們談些什麼。我隻好等他們自己先開口,並且本來也應該由他們先道明來意,因為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來。可想而知,我對這種談話毫無興趣。也許他們會覺得趣味十足,這就完全要看他們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了。我本人向來坦率,他們所提出的一切自認為需要向我提出的問題,都得到了我毫無保留的回答,所以通常當他們回去的時候,幾乎都已經像我自己一樣了解我的境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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