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純點頭道:“這幾年,他是太苦了。”
“我從不奢望他會原諒我,但我會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傅元鐸神色暗了暗。
嘉純走近他,拈著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柔聲道:“他想做的都已經做到了,至於那個子虛烏有的元尊,你還是勸他別再執著了。但願這次,他可以留下來。”
傅元鐸看著近在咫尺的妻子,伸手挽住了她的肩,點了點頭,“嗯。”
那一天到了很晚,傅元錚才孑然一身,沐著月色從遠處緩步而來。如今的他,竟病骨支離得比傅元鐸還要瘦弱。那一身皂色的袍子在他身上,飄飄蕩蕩的,完全沒了形。一頭漆黑的長發草草束著,與那袍子倒是混成了一色。還有那一雙眼睛,有如無底深潭,冰涼沒有溫度,隻有間或轉動時,才讓人覺得他不是個瞽者。月下的他,膚色又極白,這黑白二色的衝撞,令人不敢直視。
傅元鐸給他開門,引他坐下來,又盛了一碗雞湯遞給他,他接過去,卻隻喝了半碗。
“不好喝?”傅元鐸問。
傅元錚搖了搖頭,沒有答話。這些年來,他的嗓子似乎越來越壞了,有時候,他自己也習慣了做一個啞巴。
“也許,神通廣大的元尊真的隻是一個傳說,否則你找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是沒找到呢?”傅元鐸歎息道,“別再找了,讓我們照顧你,好嗎?”
傅元錚的眼珠子動了動,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響,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傅元鐸沒料到他能這麼輕易地答應,一時間高興得竟忘了回應。
第二天一早,天剛剛亮,傅元錚就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在那裏,他曾埋下了當年陸宛玉第一次送他的經瓶作為墳塚,並留了一塊木刻的碑牌,上書:“愛妻傅氏宛玉之墓。”
早上的墓碑上凝了晨露,閃閃的,像淚。傅元錚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靜靜地擦拭著,一來一回,又複來回。等到旭日東升,那金燦燦的光落到了傅元錚的臉上,他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日,他親手在陸宛玉的墓邊種下了一棵相思樹。他說,從別後,相思還如一夢中。
傅元鐸發現,傅元錚的記憶正一天天地消退,他似乎越來越呆傻,忘了生是何人,身在何世,甚至,連傅元鐸和嘉純也認不得了。
一日,小雨淅瀝,傅元鐸去鎮上采買些日用。在集市的盡頭拐角處,被一個東西絆了下,差點摔倒。回頭看去,竟是一個滿身是血的黑衣人。他本不想惹事,然往前走了沒幾步,又聽此人痛苦地吟了一下。心下一軟,他又折了回去。翻過人身看到臉,他驚了――這張臉他認得,就是當日拿了那本老舊冊子送到他手上的程姓男子。
傅元錚曾說過,此人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殺手,隻認錢做事。他無意間小小地幫過此人一回,他便心心念念要償情。可見,此人雖為冷血之事,卻不是無情的人。傅元鐸決定救他。
蹣跚著將人背到住處,傅元鐸卻發現傅元錚不見了。他與嘉純兩人在附近找了半天,才在附近山上的竹林中找到了全身濕透的傅元錚。那時的傅元錚撫著一杆竹子,來回地看,又聽著它被雨打時發出的聲音。看到傅元鐸的時候,他大著膽子衝過去,指了這枝求他砍了。
回去後,傅元錚把這竹子製成了一杆簫,成日就坐在屋前的大石頭上,吹著那首《憶故人》。
又一段日子,傅元鐸總覺得買來的紙少得很快。後來的一個夜裏,他起來如廁,發現傅元錚安靜地坐在月光裏,正翻著一疊紙。
傅元鐸心中疑惑,悄悄走近一看,每張紙上都畫著一個女子,女子或坐或立,或顰或笑,十分傳神――正是陸宛玉。
傅元錚突然轉頭,看到了傅元鐸,他停了手上的動作,指著其中一張紙問:“她是誰?”
傅元鐸望著他――自己畫的,卻不知畫的是誰。傅元鐸要伸手去拿,他又不許,趕緊藏到了身後。
“六弟,她叫陸宛玉,是你的妻子,她最喜歡聽你吹《憶故人》了。”傅元鐸把他扶起來,輕輕地告訴他。
然而,隔天一早,傅元鐸一出門,就看到了坐在屋前大石頭上的傅元錚。他正吹完一曲,緩緩地放下手中的竹簫,回頭竟然衝著傅元鐸微微一笑。
傅元鐸不知多久沒見過他笑了,走上前去,笑道:“這麼早。”
“我要去找她。”傅元錚有些茫然地回答。
傅元鐸疑惑道:“找誰?”
“我的妻子,陸宛玉。”
“可是她已經死了。她的墓就在那邊。”
傅元錚順著傅元鐸手指的方向看去,遠遠地,那光禿禿的小山坡上,有一棵綠綠的樹。他遙望著那株不大的樹,悶聲咳了幾聲,嘴角卻揚起了笑,“是啊,我要去找她了……”
生生世世,直至圓滿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