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拾麥(1 / 3)

6.拾麥

油菜結籽,大麥黃芒,小麥也快熟了。小麥的穗子捏上去不再是軟的,扁的,成了硬的,方的。掐下一穗在手心裏一揉,麥粒子崩崩登登就出來了,每個麥粒子都白白胖胖,閃著亮光。傍晚時分,朝西往滿是小麥的坡地裏望去,麥地和霞光連在了一起。不知此時的小麥特別容易著色,還是霞光對小麥的成熟色有著提前透露的作用,滿坡的麥子呈現的竟是金黃的顏色。人們望得心裏一喜,說快了快了。

連日來,人們見麵沒有別的話,都是對小麥收割時間的判斷。頭天說的是再過五六天就可以割了,第二天有人就說,看這樣兒過個三四天就可以動鐮了。他們就是這樣,祖祖輩輩都是用倒計時的方法計算開始收麥的時間,從個把月、一二十天、十來天,一直數到真正開鐮的那個早上。隨著收麥時間的日漸迫近,人們顯得有些匆忙,還有那麼一點緊張。他們從鎮上買回了翻場用的桑杈,揚場用的木鍁,還有在太陽底下割麥時戴的草帽。這些“武器裝備”都是簇新的,跟閃著銀光的新麥稈有著同樣的顏色。他們把地邊的油菜和大麥先割下一片,拉來毛驢套上石滾,開始造場。石滾碾一遍,他們灑點水,撒點麥糠,再碾。碾夠九九八十一遍,直到場麵子碾得跟鏡麵子一樣,單等著往上麵堆新麥了。在收麥大戰的前夜,人們不大睡得著覺。在院子裏,在月光下,男人蘸著清水,也蘸著月光,把月牙形的鐮刀磨得霍霍的。家裏有幾個人參加割麥,這家的男人就得磨利幾把鐮刀。也有的人家多磨出一兩把鐮刀,以便到時把半途磨鈍的鐮刀替換下來。此時,小麥成熟的香氣已從田地裏湧進村子裏,香氣濃濃的,無處不在,連灶屋的筷籠子裏都盛滿了香氣。這種香氣人們不用特意去聞,隻要走動,呼吸,香氣自然就沾在身上,自然就沁入肺腑裏去了。更興奮也更性急的是一種名叫麥秸垛垛的鳥,它連著幾天徹夜不眠,飛到村東叫一聲麥秸垛垛,飛到村西又叫一聲麥秸垛垛。等打完了場,麥子歸了倉,最後階段才是麥秸垛垛。眼下麥子還沒有收割,哪裏就輪得上麥秸垛垛了!但人們對麥秸垛垛沒有半點埋怨之意,他們鼓起嘴巴,用口哨和知道操心的鳥兒互相呼應,也說麥秸垛垛,垛垛垛垛。

遠在外地打工的人們,似乎也聞到了麥子成熟的香氣,紛紛回到村子裏來了,準備收麥。他們都有一份土地,地裏都種有小麥。這一季小麥是他們一年中最重要的收成,也可以說關係到他們半年的口糧,誰都舍不得放棄。方奶奶家的老二在北方一座有名的大城市裏拾破爛兒,他坐了火車換長途汽車,天黑之前趕回到村裏。他每次回來,肩上都挎著兩個裝得鼓鼓囊囊的魚鱗袋子,袋子裏裝著城裏人淘汰下來的單衣、棉衣、裙子、鞋子之類,這次也不例外。據說為遮人眼目,他把在城裏掙到的錢卷進棉衣裏,放進袋子的中間層。外人以為袋子裏不過是一些不值錢的舊衣服,其實呢,成遝的票子就包藏在舊棉衣裏。每一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都不問他在城裏拾破爛兒怎樣,簡單提到的都是關於收麥的話題。人問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回來收麥?他說是的,回來收麥。行,回來的是時候,不耽誤收麥。

老二到家洗了把臉,換上一身幹淨衣服,沒顧上吃飯,就提上東西,到村子裏老宅上的房子裏去看望方奶奶,他的母親。老二拾破爛兒拾發了村裏住不下他了,他使了錢,讓村長給他批了新的宅基地,他把房子建到村外的公路邊上去了。他先是蓋了大出廈的瓦房,猶嫌不高,就扒了瓦房,蓋起兩層高的樓房。人們從公路上過,看見路邊一座陡起的高門樓,看到門樓下麵兩扇一推隆隆作響的紅漆大鐵門,那就是老二的新宅。方奶奶聽說老二回來了,就坐在門口的一個矮腳凳子上,等著老二。往日這個時候,方奶奶會看看電視。電視是黑白的,塊頭也不大,方奶奶看不明白什麼,她就是聽個響兒,看個熱鬧兒。不過這就不錯了,村子裏有電視的人家沒有幾個,方奶奶一個人就有一台電視。隻要她樂意,摸住電視機上的那個鈕子一擰,馬上就有人說話,人影隨即也出來了。方奶奶把一台電視機看成一台戲,她說一個人看一台戲太可惜了。這“一台戲”是老二從城裏給她捎回來的,老二老是想著她,對她很有孝心。老二這次回來,給方奶奶捎的有吃的,有穿的,還有戴的。吃的是點心,穿的是一件上衣,戴的是遮陽的帽子。老二特別對方奶奶說,這幾樣東西都是他在商店裏新買的,上麵都有標簽,有價錢。因為他在城裏拾破爛兒,村裏人對他捎回的所有東西都打問號,都懷疑是從破爛兒堆裏挑出來的,所以他有必要強調他給方奶奶帶回的東西都是新買的。方奶奶說,你看看,你看看,又讓你花這麼多錢。

方奶奶知道,老二這次回來,一定還會說到不讓她下地拾麥的話,隻是暫時還沒說到。老二給方奶奶買的遮陽帽是布的,折疊的,像一朵大喇叭花。花朵子折起來是一瓣,打開就是六瓣。方奶奶承認現在的人就是能,連遮太陽的帽子都能造出花兒來,但老二剛把帽子給她戴在頭上,讓她試一下,她趕快就摘下來了,說這樣的帽子她恐怕戴不出去。老二說,怎麼戴不出去?隻要戴,就能戴出去。城裏的老太太都是戴這種帽子,這是今年最時髦的。時髦你懂嗎?方奶奶問,是毛?是啥毛?老二笑了,說,我估計你就不懂,時髦就是流行,就是時興,懂了吧?方奶奶搖頭,意思還是不懂。老二給方奶奶買的上衣在一個塑料袋子裏裝著,當著方奶奶的麵,他才把塑料袋撕開了。上衣是灰色的,上麵打著紅格子。方奶奶說,是花的!老二說,這不算花,人家外國老太太,歲數越大,越穿大紅大紫的,越往年輕裏打扮。他讓方奶奶穿上試試。方奶奶沒試,把上衣按原樣疊好,又放回塑料袋裏去了。

老二這才說到不讓方奶奶拾麥的事,他說,您今年千萬別下地拾麥了,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別摔著碰著。現在的太陽跟過去也不一樣,紫外線特別厲害,照多了皮膚容易出毛病。您得體諒我們當孩子的心情,我們主要是替您著想,是為了讓您安度晚年。

方奶奶沒說話。她猜老二今年又不讓她拾麥,果然是這樣。老二在城裏拾了幾年破爛兒,把城裏人說的話也拾到不少,他想說什麼就讓他說去吧。

老二說,現在跟過去不一樣,過去糧食金貴,想借半瓢麥麵得跑滿莊。現在家家戶戶的小麥新摞陳,陳摞新,新麥陳麥都不值錢,誰還費神巴力地去拾麥子?誰還稀罕那點麥子?關鍵還不在這兒,關鍵是人的思想觀念變了,過去的人,累不當累,辛苦不當辛苦,為一個麥粒子就得彎一下腰。現在的人講究個人價值,講究值過不值過,如果付出的代價太大,如果不值得,就不幹。他想讓方奶奶表一個態,今年能不能別去拾麥。

這次方奶奶不說話不行了,她說,她從來沒指望拾麥能拾個金山銀山,人長一年,就一個麥季子,她去拾麥,不過是個營藝兒。

老二一聽就不大高興,說,您老說營藝兒營藝兒,營藝兒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在外麵從來沒聽說過。營藝兒是哪兩個字,我在書上也沒看見過。我聽說過營生,也聽說過玩藝兒,從來沒聽說過有營藝兒這個詞。您知道營藝兒是哪兩個字嗎?

方奶奶說,你這孩子,我一個字皮都不識,哪知道字不字的。

這時,老二的兒子新良來喊老二回去吃飯,說他媽已經把飯做好了。方奶奶也對老二說,好了,快回去吃飯吧。

老二的話還沒完,他說,媽,您得為我們想想,您這麼大年紀了還去拾麥,人家不笑話您,笑話我們。人家會以為我們給您兌的麥不夠吃,兌的錢不夠花。人家會在背後戳我們的脊梁骨,說我們對您不孝順。

方奶奶說,誰敢胡說,我不依他。她還是催老二快回去吃飯,說老二走了那麼遠的路回來,該餓了。

老二否認他餓,說吃飯沒什麼重要!

那什麼重要呢?看來不去拾麥最重要。方奶奶差點說算了,今年不去拾麥了,但話到嘴邊,她還是沒說。她大概是想緩和一下氣氛,拿起那件上衣對新良說,把這件新衣服拿回去給你媽穿吧,這麼好的衣服,奶奶穿可惜了。

新良說,我媽才不穿你的衣服呢!

老二這才站起來走了,沒說話就走了。看樣子老二是生氣了。老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您這是何必呢?我這是給您買的衣服,又不是給她買的衣服。她穿衣服的事,還用得著您操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