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讓同誌們多吃點熱乎的東西!”餘秋裏對隨行的幹部連聲叮嚀後,又高聲地問工人們:“同誌們,你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工人們一下愣了:什麼日子?好像離新年還有幾天嘛!是啊,12月26號,啥日子?
“對,今天是12月26日。是我們的毛主席的66歲大壽日子!”部長說。
井台頓時歡騰起來,嘻嘻哈哈地你一言我一語地:那今晚我們吃麵條!慶祝毛主席生日!
餘秋裏笑了,大聲說道:“對,我們吃熱麵條!吃長壽麵,一是祝毛主席健康長壽,二是為我們在鬆遼大地上找到大油田!”
這一晚上,凡是餘秋裏過去的那些井台,全都吃上了熱騰騰的麵條,有的井台還弄了些酒。
大夥兒吃得非常開心。
土坯房內,與寒氣逼人的外麵截然相反,裏麵熱氣騰騰--而熱氣來自二三十名男男女女的年輕人的情緒與幹勁。他們都是地質技術人員,中間有早一兩年前就到這兒的“老鬆遼”,也有剛剛從西安等地質調查隊過來的新同誌。一塊由七八米長、一兩米寬的木板釘成的“辦公桌”四周,圍聚著這群熱血青年,他們指指點點著鋪在“辦公桌”上的那張地質圖,在熱烈地討論著,爭執著。那是一張張被喜悅興奮著的臉,那是一串串被曙光映紅的臉。
這時,石油部的幾位大專家相繼進來,他們是翁文波、童憲章、張文昭、薑輔誌、鄧禮讓等人。
“繼良,聽說上次你乘飛機上天,人家駕駛員就是不讓你上啊!”精瘦的翁文波笑咪咪地拍拍胖子楊繼良,打趣地問:“你是吃什麼山珍海味,長這麼胖嘛?”
楊繼良不好意思地:“翁先生,我、我喝白開水也長膘呀!”
翁文波隨手拿著桌上的放大鏡,朝楊繼良的胃部照了照,然後一本正經地:“那就是你的體內Machine太好了!”
“哈哈哈……”屋內頓時響起一片歡笑。
“餘部長來啦!”小屋子頓時歡笑聲戛然而止。原先七拐八扭待著的青年人們立即挺直腰板,全體站立起來。
“哎坐坐坐--”餘秋裏脫下大衣,摘下帽子,一屁股坐在胖子楊繼良的身邊。那隻空袖子正好碰在楊繼良的右手,這讓青年技術員有些敬畏:獨臂將軍,果然是啊!
楊繼良瞅著那隻空袖子出神。
“哎,年輕人,你來談談對鬆遼的看法?聽說你還是鬆基三號井的設計者之一呢!怎麼樣,對鬆遼找油的信心如何?”餘秋裏發現了身邊的楊繼良。
“噢。”楊繼良一驚,立即站起身,大聲道,“我太有信心了!從現有掌握的地質資料看,鬆遼一定是個大油田!”
餘秋裏笑笑,又轉頭問其他人:“你們覺得怎麼樣呢?”
“肯定是個大油田!餘部長。”一個快嘴的女青年說:“一億噸儲量保證沒問題!”
“不止不止,一億噸儲量肯定不止。我看至少有20億噸!”
“20億呀?”餘秋裏張大嘴盯著說“20億”的那位眉清目秀的小夥子。
小夥子一般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朝自己的部長肯定地:“對,我看20噸億儲量沒有問題!”
20噸億儲量是個什麼概念?就是20個當時全國最大的克拉瑪依油田,就是世界級特大油田。
小夥子的回答惹得滿堂大笑。餘秋裏也笑得合不攏嘴,他打量了一下小夥子:“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多大了?”
“嘻嘻,餘部長,我叫王玉俊,北京石油地質學校。剛畢業,今年20歲。”
“好麼,玉俊同誌,如果這兒真是你說的那麼多儲量,我就封你為石油部總地質師嘞!”餘秋裏的話再次引得滿堂大笑。
小夥子這回臉紅了。其實,一年多後,通過進一步的勘探調查,鬆遼的儲油量遠遠超過了20億噸這個數量。當然,餘秋裏在獲得如此巨大的一個已經控製的世界級特大油田的儲量後,並沒有兌現給王玉俊小夥子提拔為“石油部總地質師”的承諾。但可以看出,餘秋裏開始對鬆遼地底下的情況到底是個什麼樣,他一直是慎之又慎。
自從鬆基三井號出油後,地質部在扶餘3號井也打出了油,而此時石油部上下也都沉浸在“鬆遼大發現”的喜悅之中,尤其是那些參與現場勘探和地質調查的技術人員們更是一口肯定鬆遼會是個大油田了。然後此刻隻有一個人的頭腦異常清醒,他就是部長餘秋裏。
“同誌們,這些天來,我跟大家一樣,心情是很高興的,看到鬆基三井出了油,誰不高興?
要說高興我是最高興的一個。但我又是一個最高興不起來的人!為什麼?”土坯房子裏,正當前線將士和技術人員都在為眼前的光明前景喝彩時,部長餘秋裏竟然抬出了這樣一個碩大的問題。屋子裏的氣氛一下變得緊張起來,連翁文波這樣的大地質學家都屏住了呼吸。
“是啊,為什麼呢?”餘秋裏抬起右胳膊,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額頭,神情凝重而又嚴肅地掃了一遍屋子裏的所有技術人員。突然他的右臂從空中猛地落下:“因為在大家一片喝彩聲中,我要提個反麵的意見,這個意見就是過去石油勘探的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一口井出油並不等於是一個構造出油!幾個構造有油並不等於連片有油!一時高產並不等於是能夠長期高產!”
哇,多麼精彩的經典話語!多麼深刻的睿智哲理!
“一口井出油並不等於是一個構造出油!幾個構造有油並不等於連片有油!一時高產並不等於是能夠長期高產!”這短短三句話,比起大地質學家們的鴻論巨著,比起世界石油勘探學的教科書,它也許太短太短,但在我與所有而今仍然活著的地質學家和石油專家們的交流中深切感受到,他們中沒有一個敢否定餘秋裏這三句話的意義。
難道不是嗎?這三句話中所包含的地質學和石油勘探學的深刻性、辯證性,還有什麼更經典的話可以概括和取代的呢?
沒有!
同樣,這三句話中還深刻闡明了人與自然之間相互認識與理解的哲學關係,而且它還揭示了科學與自然之間的均衡性和不均衡性的統一問題,以及它們之間必須共同遵循的基本規律。
10年前,我在采訪黃汲清和翁文波這樣的大地質學家時,這些大師們就出口誦頌過餘秋裏的這三句話,並稱其為“大哲學家的科學語言”、“石油學的戰略與戰術的經典思想”。
10年後的今天,我在走進運用衛星等高尖端技術進行地球勘探的石油科學研究機構時,年輕一代的石油專家們仍能熟誦將軍的這三句話,並作為“找油哲學經典”或“座右銘”信條,壓在自己辦公室的玻璃板下。
在40年前的那個冰天雪地的土坯房子裏,這三句話是將軍從心底迸發出的,因此落地有聲,振聾發饋。這源於他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和從事軍隊政治工作多年的高級領導者,在來到石油戰線後所經曆的那些包括川中會戰在內的失敗教訓和對克拉瑪依、玉門、柴達木等油田成功開發的全部認識及不斷總結的結果。
“同誌們,你們的熱情,你們的幹勁,你們現在所向我報告的每一個新情況,都讓人激動、高興,但我請大家冷靜和清醒地想一想:這鬆遼到底是個大油田還是小油田?是個活油田還是死油田?是好油田還是壞油田?”餘秋裏說到這兒又把話頓住,然後目光從翁文波開始,一直轉到那個開口說“20億噸儲量”的小夥子身上。那目光是急切的、期待的,更是犀利的。
沒有一個人敢回答得了將軍部長的話。也沒有一個能回答得了將軍部長的話。
餘秋裏收回犀利的目光,投出溫和誠懇的目光:“所以,同誌們務必保持清醒的頭腦,繼續做更加深入、更加細致的工作!”
土坯子小屋裏靜得出奇,那些平時高談闊論、信口開河、慷慨激昂的技術人員們像換了個人似的,一個個低著頭,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當時我們聽完餘部長的話後,每個人的心頭,都像被警鍾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大家頓時清醒起來,而且這樣的清醒讓我們保持了一輩子。中國石油工業的50年之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發展,應該說,餘秋裏同誌這三句話中所包含的精神遺產是實在太豐富了!
它讓我們學會了科學辯證法,學會了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科學、科學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也更學會了怎麼做學問和做人的道理。”當年親耳聆聽餘秋裏講話的現今大多是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的院士們,如此感慨地向我表達這樣的心聲。
翁文波為首的技術人員們在餘秋裏那番話後,沒能回答出來,是因為他們陷入了技術程序上的難題之中:要搞清地下的儲量,紙上談兵解決不了問題,隻有靠打深井,而且要打得準確。可是打一口深井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因為打井過程中都要取岩芯和試油,同時每口井都需要幾百萬元的費用,這都是餘秋裏部長不那麼願意做的。顯然,將軍願用最少的代價、最短的時間獲得地下的真實情況。可這是技術人員又無法解決的事,但鬆遼找油戰役打響之前這些問題又必須解決。
精道地質和物探的翁文波苦思冥想,仍然不得要領。
李德生才思敏捷,但就是不願多說--他的心裏多少留著川中會戰時因為多說話而受到批判的陰影。
張文昭此刻正在盯著前期布置的60幾口井的勘探任務已經夠忙乎的了。
辦法總是有的。辦法需要靠打破思想束縛,其實解放思想的行動在中國共產黨的曆史上有過無數次成功經曆。隻是不同時期叫法不同,餘秋裏執帥石油工業時,他管解放思想叫做“開動腦筋,多想點名堂”。
腦筋動到了家,名堂就自然而然出來了。
餘秋裏自26日來到鬆遼後,白天一個一個的跑機台,晚上又整宿整宿的找人談話,傾聽技術人員的意見,與他們一起研究分析。“他簡直就是一台機器,你不讓他停下來就永遠會轉下去。”現今也已變成“老爺子”的王玉俊談起當年的餘秋裏時如此說。
專家們誰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最後還是由將軍解決了。
“時間緊,布井又那麼多,靠常規等一口口井取芯打完再試油,那麼我們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至少一兩年以後吧?”餘秋裏把技術員召到自己的“部長臨時辦公室”--那是當時大同鎮最“豪華”的地方,鎮政府後麵的一排“幹打壘”--牆是土塊打的、屋頂是高梁稈或用麥秸杆鋪墊再壓上厚厚一層土的那種隻比人高出半個頭的土建築。
屋子裏煙霧迷漫,技術人員們整整齊齊地圍坐在幾張長條木椅上,麵對著坐在木椅上的將軍。隻見他盤著雙腿,抽著煙,態度似乎比平時親和與懇切得多。
“按照世界上找油的基本規律看,一個大油田從發現到搞清它的儲量至少得三五年。這也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才能做得到的。”翁文波回應部長的話。
“是麼,三五年我們哪受得了?毛主席受不了嘛!”餘秋裏“噌”地從炕上跳下來,把手中的煙蒂往腳底下一碾,然後在煙霧騰騰的低矮的小坯房裏來回走動起來。
技術人員們的目光隨著部長的身影移動。那些年輕一點的同誌則把眼睛停在那隻空袖子上,內心泛起幾絲敬意和畏懼。
空袖子甩著甩著,在那幅牆頭掛著的鬆遼石油地質勘探圖前緩緩停下……嗬,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的線條和曲曲彎彎、形狀各異、顏色別樣的地圖!將軍部長的眉睫緊鎖:這家夥跟打仗的軍事地圖真不一樣啊!軍事地圖多好--敵我雙方,清晰明了。進攻箭頭、陣地區位,指揮棒所指之處,便能聽得千軍萬馬馬蹄的隆隆作響聲。這家夥地質圖真是複雜,密密麻麻的像理不清的亂絲,疊疊重重的像翻不完的奇書。布下的幾十口勘探井,在龐大的圖紙上顯得孤孤單單的,如同撒在一張大貼餅上的幾粒芝麻粒……“星星點點,點點星星喔!”空袖子甩了一個180度。“同誌們,你們都是專家,我們能不能采取些打破常規的勘探方法,爭取更快的時間完成勘探任務,摸清這個‘敵人’的底細?”
技術人員們麵麵相覷,還像前一晚上一樣,不能也不敢回答如此的問題。
不過這回有人把皮球踢回了餘秋裏:“比如呢?”
“比如我們能不能將所有布下的勘探井分為三類:一類井隻管往下打,不取芯,把電測、綜合錄井的資料搞好,爭取最快時間掌握控製含油層就行;二類井則在油層部位全部取芯,以掌握油層特征,為計算儲量取得可靠資料和數據;第三類井是在構造的邊緣打深井,以便通過分組試油等措施,確定油水的邊界到底在哪裏!最後再把這三類井所取得的各種資料合在一起,相互驗證,這樣是不是也可以達到你們地質勘探教科書上的技術要求,從而獲得了解這一地區的油層和圈定含油麵積之目的了?你們說說,這樣做行不行?是不是可以同樣達到我們想達到的目的?”餘秋裏這回說完,沒有用他那雙銳利的目光射向現場的人,隻是順手操起煙盒,然後劃燃一根火柴,悠悠閑閑地點著煙卷,深吸一口,又吐出一縷煙霧,像是在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