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查鹹菜和醬菜的起源,我不反對,而且頗有興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尋出它的來由不可。
“文化小說”的概念頗含糊。小說重視民族文化,並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未可厚非的。小說要有濃鬱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裏醃一醃、醬一醬,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得追尋得那麼遠,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古文化荒邈難稽(連鹹菜和醬菜的來源我們還不清楚)。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考查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麼,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裏的“蕙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發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黴幹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裏要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出,摸得著,嚐得出,想得透。
口味·耳音·興趣
我有一次買牛肉,排在我前麵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南方人。輪到她了,她問賣牛肉的:“牛肉怎麼做?”我很奇怪,問:“你沒有做過牛肉?”——“沒有。我們家不吃牛肉。”——“那您買牛肉——?”——“我的孩子大了,他們會到外地去。我讓他們學慣學慣,出去了好適應。”這位做母親的用心良苦。我於是盡了一趟義務,把她請到一邊,講了一通牛肉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哩牛肉,直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幹炒牛肉絲……
有人不吃羊肉。我們到內蒙去體驗生活。有一位女同誌不吃羊肉,——聞到羊肉氣味都惡氣,這可苦了。她隻好頓頓吃開水泡飯,吃鹹菜。看見我們吃手抓羊肉、羊貝子(全羊)吃得那樣香,直生氣!
有人不吃辣椒。我們到重慶去體驗生活。有幾個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許多東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每到一個地方,聽不懂那裏的話,也很麻煩。
我們到湘鄂贛去體驗生活。在長沙,有一個同誌的鞋壞了,去修鞋,鞋鋪裏不收。“為什麼?”——“修鞋的不好過。”——“什麼”——“修鞋的不好過!”我隻好給他翻譯一下,告訴他修鞋的今天病了,他不舒服。上了井岡山,更麻煩了:井岡山說的是客家話。我們聽一位隊長介紹情況,他說這裏沒有人肯當幹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對,說是“辣子毛補,兩頭秀腐”——“什麼什麼?”我又得給他翻譯:“辣椒沒有營養,吃下去兩頭受苦。”這樣一翻譯可就什麼味道也沒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遊街”、“借茶活捉”……好戲。小醜的蘇白尤其傳神,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笑聲。鄰座是個唱花旦的京劇演員,她聽不懂,直著急,老問:“他說什麼?說什麼?”我又不能逐句翻譯,她很遺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飯店去找人,身後有幾個少女在嘰嘰呱呱地說很地道的蘇州話。一邊的電遞來了,一個少女大聲招呼她的同伴:“乖麵乖麵”(這邊這邊)!我回頭一看:說蘇州話的是幾個美國人!
我們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員在語言能力上比這幾個美國少女可差多了。
一個文藝工作者、一個作家、一個演員的口味最好雜一點,從北京的豆汁到廣東的龍虱都嚐嚐(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貴州的魚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聽懂幾種方言,四川話、蘇州話、揚州話(有些話我一句不懂,比如溫州話)。否則,是個損失。
口味單調一點、耳音差一點,也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
苦瓜是瓜嗎?
昨天晚上,家裏吃白蘭瓜。我的一個小孫女,還不到三歲,一邊吃,一邊說:“白蘭瓜、哈密瓜、黃金瓜、華萊士瓜、西瓜,這些都是瓜。”我很驚奇了:她已經能自己經過歸納,形成“瓜”的概念(沒有人教過她)。這表示她的智力已經發展到了一個重要的階段。憑借概念,進行思維,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她奶奶問她:“黃瓜呢?”她點點頭。“苦瓜呢?”她搖搖頭。我想:她大概認為“瓜”是可吃,並且是好吃的(這些瓜她都吃過)。今天早起,又問她:“苦瓜是不是瓜?”她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並且說明她的理由:“苦瓜不像瓜。”我於是進一步想:我對她的概念的分析是不完全的。原來在她的“瓜”的概念裏除了好吃不好吃,還有一個像不像的問題(苦瓜的表皮疙裏疙瘩的,也確實不大像瓜)。我翻了翻《辭海》,看到苦瓜屬葫蘆科。那麼,我的孫女認為苦瓜不是瓜,是有道理。我又翻了翻《辭海》的“黃瓜”條:黃瓜也是屬葫蘆科。苦瓜、黃瓜習慣上都叫做瓜;而另一種很“像”是瓜的東西,在北方卻稱之為:“西葫蘆”。瓜乎?葫蘆乎?苦瓜是不是瓜呢?我倒糊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