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先借一萬吧,每學期學費要三千多,還要生活費。她上學期的學費也借了沒還。不過我曉得媽沒錢,家裏的存款都在爸爸那裏,媽隻需作擔保,幫我借到就行了。”

袁真大睜雙眼,注視著幽暗之中女兒那張略顯稚嫩的臉,心裏一股溫溫的東西在湧動,仿佛在不經意間,女兒就長大了。

“媽,你是不是怪我?”

“不是,媽感到欣慰,媽還要謝謝你呢。”

“謝我什麼?”

“謝謝你有這份愛心,也謝謝你騙我到鄉下來。”

方明說:“謝就免了,說話算數就行。”說完一側身,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傳出了香甜的鼾聲。

袁真給女兒掖緊被子,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輕地抱住了女兒。女兒身上的氣息令她陶醉。即使她的生活不如人意,即使她在機關裏孤立無援,即使在別人眼裏她是如此的失敗,那又有什麼呢?有這麼好的一個女兒,就是她的安慰。袁真這麼想著,眼睛就熱起來了。

這一晚,袁真睡得特別沉,第二天起床已經是上午九點。吃過早餐後,袁真和方明就向大嫂和張小英告別回城了。早餐前,袁真留下車費之後,將身上所有的錢悄悄塞在枕頭下麵。大嫂送了袁真一袋板栗,她也收下了。可回到家將板栗倒出來一看,她塞在枕頭下麵的那些鈔票跟著回來了。

袁真給方為雄打了電話,將這一趟行程告訴了他,自然也說了方明要找爸爸借錢的事。方為雄先是埋怨她不該讓女兒獨自到鄉下去,萬一真生病了怎麼辦?接著又說方明年紀小小怎麼也學會了出風頭,她父母既不是大款也不是大官,全國那麼多失學的人,你資助得過來麼?

袁真立時生氣了:“你怎麼這樣說女兒呢?虧你還是個管教育的官員!這不僅僅是借錢給她做善事,也是為了她的心靈健康成長!”

方為雄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你也不用給我講什麼大道理,一個人首先要學會賺錢,才有資格花錢。反正開學還有這麼久,到時再說吧。”說著啪地擱了話筒。他用力太大,電話線這一頭的袁真耳朵震得一陣發癢。

袁真沒有把與方為雄的對話告訴方明,隻說爸爸同意她借錢了。袁真不想在女兒心中留下陰影。

我情緒壞透了,不想去上班,不想看見吳大德。但我不得不去上班,我不能不端穩我的飯碗。我懨懨地進了市委大院,迎麵碰上了田中傑,雖然情緒不好,雖然我倆有過節,我還是出於禮貌叫了他一聲田科長。但是田科長卻不答理我,瞟我一眼,背著手氣宇軒昂地走了。我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知哪裏得罪他了。後來一拍腦門,才想起是稱呼他錯了,他已經提拔了,而我沒有及時調整稱呼叫他田處長,無意中貶低了他。

聽說這一回提拔了一百多號人,而提拔這麼多人都沒我的份,還讓我損失八千塊禮金,還要讓我老婆王誌紅受吳大德的羞辱,也太不公平了吧?但我曉得,隻有傻瓜才在這裏講什麼公平。所以我隻有憋氣的份了。

我在辦公樓裏轉了一圈,又到監控室看了看,回到自己辦公室打了幾個電話。都是打給和我一樣沒提拔的熟人的。此時此刻,有一百多號人彈冠相慶,但還有更多的人失落沮喪,這些人除了互相安慰,還能做什麼呢?果然,我們議論一番,咒罵一番之後,我的心情就有所好轉。特別是有個熟人精辟地罵道,提拔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這當然是激憤之詞,是一竹篙打一船人的說法,我若提拔了,也不會同意的。不過它能解氣,讓我找到了一點心理平衡。

但是一回到我那間休息室,瞟見我私自安裝的監視器,我的心理馬上又傾斜了。這一方小小的屏幕,讓我見到了多少醜惡的東西。我恨不能將它砸個稀巴爛。我呆呆地坐在監視器前,久久地盯著它,但不想開它。真的不想。我想離開它,我都起了身,可它亮了起來。我沒有動它,它自己打開了自己。它顯示出吳大德的辦公室,吳大德正站在桌前,笑眯眯地瞧著我。而我呢,也被吸進了屏幕,站在了吳大德的麵前。我不知所措,吳大德曖昧的笑容讓我心慌不已。最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穿著我老婆王誌紅的衣服,我的手也是王誌紅的,指頭雖然被家務活弄得有點粗糙,可也是纖纖十指嗬。桌上豎著一塊鏡子,想必是吳大德用來正衣冠的,我偷偷往裏瞧了一眼,不禁嚇了一跳:我有一張王誌紅的臉!難道我不是我了,我成了我老婆王誌紅了?我定定神,瞪著吳大德,他的目光像一盆髒水從我頭頂瀉了下來。吳大德笑著說:“嘿嘿,你遇到的困難是應當幫你克服的,你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要是你願意的話。” 我像我老婆一樣蠢到了家,跟著吳大德的思路走,用我老婆的嗓音問道:“願意什麼呢?”吳大德嬉皮笑臉:“願意脫衣服的話。”血猛地湧到我頭頂,我一陣眩暈。但我跟真正的王誌紅一樣,並沒有受到驚嚇。我,或者說我老婆王誌紅隻驚訝了片刻就平靜了,我大大方方地挺了挺身子,口氣很硬地說:“可以,不過你先脫!”這一來,就該輪到吳大德驚訝了,他肯定沒有碰到過我老婆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場麵在他的經驗之外。我想他會摸摸大背頭,揣度一下我老婆的心思,然後知難而退,狡猾地說這隻不過是開玩笑。然而事情朝我預料之外發展,吳大德一點也不驚訝,他從容不迫地開始脫衣服。先是扯掉了那條紅色領帶,接著剝下鱷魚牌上衣,解開金利來腰帶,褪下三槍牌內褲……眨眼之間,他變成了一頭赤裸肥白直立行走的大肥豬,胯下還奇怪地拖著一條短尾巴!我嚇得冷汗淋漓,轉身要逃,可是四麵都是厚實的牆,我找不到門。我想我應該還在監視器的屏幕裏,隻是我沒法出來,我在一個渾然一體的空間裏,找不到自己的出口。而那頭年豬向我撲過來了。我踉蹌後退,碰動了桌子,一把水果刀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拾起它胡亂揮舞,片片雪白的刀光在空中閃爍。我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我要殺了你這頭年豬!”它卻不理睬,一步步向我逼近。沒辦法,我和我老婆都到了最後的關頭了。我隻好一狠心,左手抓住那條豬尾巴,右手舉起水果刀,從尾巴的根部切了下去。然而竟切不進去。此時我不是我,是我老婆王誌紅,力量肯定是欠缺的,但主要原因是那尾巴太硬了,簡直跟鐵棍差不多。我再切,刀口迸出了火星,也還是不行,那東西簡直像是機器人身上的器官。它毫無顧忌地向我直戳過來了……我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能力,我緩慢地朝後仰倒,癱瘓在地上。那條堅硬的尾巴所向披靡地戳進了我的肚子,直直地捅到了我的腹腔中,隻差一點就觸到我的心髒。我的心悸動了一下,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向全身輻射,霎時變作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緊緊地束縛住了……

我在椅子上扭動著,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那兒並沒有被戳穿,但我還是感覺,我和我老婆同時被強暴了。即使在夢境裏,他都不放過我們!我喘著粗氣,憤懣的情緒像是蓮江裏的洪水,洶湧鼓蕩,漲滿了我的身體。不行,我不能這樣任他作踐,我必須有所作為。我環顧這間不為人知的小屋,像是尋找一件稱手的武器一般,望著那些被機關廢棄,卻被富有憐憫心的我搜集來的電腦主機、顯示器、打印機之類的東西。它們都還能使用,有小毛病的也被我鼓搗好了,我還在此基礎上增添了刻錄光盤必需的工具。當然是以工作需要的名義由公家出錢弄的,這是我的職務賦予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曾經有過的念頭跳出了腦際,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調出了吳大德與吳曉露鬼混的錄像,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我再次目睹了肥白的背在吳曉露身上蠕動的情景。真是慘不忍睹。這樣的錄像要是出現在紀檢機關的案卷裏,夠吳大德喝一壺的。一旦消息傳開,人們不僅會譴責他的腐化,還會嘲笑他的異化。以我看來,那類似肥豬的身體是一種比腐化行為更令人憎惡的罪孽。揭露這種罪孽,我責無旁貸。我興奮而緊張,像剛喝了幾盅五糧液,麵皮有些發燙。我反鎖了門,關閉了窗戶,又聆聽了一會周遭的動靜,確定無人窺探之後,便開始刻錄光盤。

剛抓住鼠標點擊幾下,我的耳朵發起燒來,似乎被吳曉露揪了一下。遙遠歲月裏曾經的親昵翻出了心頭。我遲疑了一會,終於將前麵一段所謂的前戲刪除了,隻保留了在床上的一個小片段。畢竟,她是我的初戀情人,畢竟我們有過甜蜜的時刻,還是手下留情吧。這樣,我刻下的光盤裏就隻看到吳大德蠕動的後背、肥碩的四肢、偶爾側過來的臉以及吳曉露翹起的兩隻小腳,除非當事人,是分辨不出壓在下麵的那個女人是誰的。

光盤刻好之後,我打開看了一遍,又複製了一份。然後找了一個信封,用電腦打上“市紀委舉報中心收”,將光盤放進去封好。不是市委印製的專用信封,是郵局買來的那種,否則有暴露我的身份的危險。然後我小心地將舉報信放在我的皮包的內袋裏,拉上拉鏈,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去。

市委大門外就有一個郵政所,但在這兒寄出是不妥的,很容易讓人猜到是“內奸”所為。我縮著頭,夾著皮包袖著手,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冷風瑟瑟,許多枯黃的梧桐葉在空中打旋,有一片還煞有介事地落到了我頭上。我想起了一部電影裏的場景,一群革命誌士被押赴刑場,他們戴著腳鐐手銬,步履踉蹌地前行,唱著悲壯的歌。那歌在我心中縈繞,我情不自禁地唱出聲來:“帶鐐長街行,告別眾鄉親……”我的嗓音低沉雄渾,我像英雄一樣高昂起不屈的頭顱,一股慷慨激越的情愫油然而生。很多行人朝我轉過頭來,崇敬地注視著我,也注視著我腋下的皮包。他們好像都知曉我身上的崇高使命,紛紛駐足觀看,並且給我讓路。我回頭眺望,在那幢灰色大樓的八層的一間辦公室裏,貪官吳大德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似乎已預感到大難臨頭。我甚至還看見由於內心的恐懼,吳大德夾煙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我走過了一個郵政所,我沒有進去。我不想寄掛號,革命先烈有豐富的地下鬥爭經驗,其中之一就是不要留下自己的手跡。我裝著閑庭信步,一邊往小攤上望一邊往前走,直到碰見一個郵筒才止了步。這時,觀望我的群眾心有靈犀地轉過頭去,為我創造了一個有利於舉報的氛圍。我舉起一隻手,邊理頭發邊轉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圈,確定在視線之內無人注意之後,迅速地掏出那封信,直接往郵筒裏塞。我的頭皮發麻,由於郵筒的開口過於狹窄,我塞了幾次才成功。我清晰地聽見信在郵筒裏落下去,發出嚓的一聲輕響。那聲音如天籟一般美妙。我滿意地拍拍手,心裏說,吳大德你就等著正義的審判吧!然後,大義凜然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