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多年之前,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對我不屑一顧的。那時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樣,為漂亮女人的外貌著迷,鞍前馬後地跟著她跑,就像是她的小跟班。我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可無論我如何親昵地叫她,她也常用鼻子回答我。

那時她還隻是一個操縱舊式打字機的打字員,一天到晚皺著眉盯著稿子與字盤,哢嗒哢嗒地打個不停。而我每天的任務之一,就是下班後傾聽她沒完沒了的牢騷與抱怨,什麼稿子太潦草認不出來嗬,眼睛都被字盤弄花了嗬,整天坐著腰酸背痛嗬,局裏任何人都可以指揮她她卻隻能指揮一台破打字機嗬,等等等等。等她的抱怨像出垃圾一樣出完之後,我便要用語言、肢體和錢包去安慰她,填充她。這是我對愛情的義務,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可以說,當初的我對她一往情深,她卻對我不鹹不淡,搖擺不定,好像是那種閑著也是閑著,不談白不談的態度。這當然是一種傷人自尊的態度,但我也隻能忍著。

她高興的時候,也會做出一些親密的舉動來,那就是揪我的耳朵,揪得生疼生疼。不過再疼我也能忍,直到她的高興勁過去。她不高興的時候也要揪我耳朵,隻是揪的時間相對短一些,一下兩下就夠了。她似乎是在和我的耳朵談戀愛。我倒喜歡她來揪,因為,這是她對我比較用心的時候。

記得有一次,我剛走進她那間小小的宿舍,左耳就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我捂著耳朵說,你怎麼了?她豎眉瞪眼說,氣死了氣死了!我便說,千萬別氣死,氣死了我愛哪個去啊!她撲上來又要揪,我假裝摳癢護住了耳朵,然後用另一隻耳朵聽她說氣死她的緣由。原來她的頂頭上司,那個長有一隻紅鼻頭的辦公室主任,經常借故到打字室來撩她,占她的便宜,不是說些黃色笑話,就是摸她的頭發,捏她的胳膊,有一回還差點摸到她胸脯上去了。

我一聽,比她更氣憤,轉身就要去找紅鼻頭算賬。但我沒去成,門被她用背頂住了。她小嘴一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伸手摸到我的右耳一揪,大聲叫道,你幹什麼去?你長的豬腦子呀?你想張揚出去讓我丟人現眼?那一下她揪得好狠,我耳朵都麻了,不曉得疼了。我沒有計較,因為我確實考慮不周,我太衝動了。我喃喃地說,那怎辦?她說不怎辦,我的事我自己來擺平,與你無關!

這件事,不知她是怎麼擺平的,後來再也沒聽她說過,我也再沒有聽她說的機會。她對我的耳朵失去了興趣,炒了我的魷魚。

她是在換掉那台老式打字機,改用四通電腦打字機的第二天換掉我的,所以,我與那台被遺棄的老式打字機有同命相憐之感。我也是被她敲打一氣之後,就被她隨隨便便地扔掉了。我正上班,接到她的電話。她說,徐向陽,我正式通知你,我不跟你談了。我說,你能說說理由嗎?她說,因為你是個不求上進的男人。

她的理由很結實,也很冠冕堂皇,我無從反駁。其實哪個男人不想升職上進呢,我隻是表現得不那麼強烈而已。我想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便又問,那個替換我的男人是誰?她說,這個與你無關。嗒一聲,她掛了電話,弄得我一怔,幾天都沒醒過神來。

事後,我私下打聽過,和我斷了戀愛關係之後,她並沒有馬上接納別人,那個替換我的男人並不存在。這更傷我的自尊心,她竟然寧肯沒有,也要炒掉我,看來她是真的看不起我了。

我心灰意懶,不再打探她,有意無意地回避著她。但是蓮城就這麼大,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是有她的消息斷斷斷續續地傳送到被她揪疼過的耳朵裏來:她又談戀愛了,她又換男友了,她終於結婚了,她當母親了,她成了辦公室主任了……等等等等。每聽到一次,我都要下意識地摸一摸我可憐的耳朵。

最近兩年,她的消息就密集起來了,想躲都躲不開了。居然,她在機關幹部中有了蓮城名姐的雅號。我不知道這雅號如何得來的,也許,與她為人爽快,善於交際,伶牙利齒,葷素不拒有關吧。自從當了辦公室主任,有了簽單權之後,也是工作需要的原因吧,她就如魚得水的出沒於交際場所了。都說她的酒量了不得,她的黃段子了不得,她的善解人意了不得。據說有一次,她陪省衛生廳的領導喝五糧液,竟一口氣灌下去八大杯,當即倒在了酒桌上!省廳領導大為感動,不僅當即表態給市局增加撥款100萬,還用專車送她去急診室打吊針。哪知她輕傷不下火線,車還沒開動就爬下來,踉踉蹌蹌地回到了酒桌上,口口聲聲說陪領導千杯萬盞也不醉。隻是,她醉得稀裏糊塗,把上車當作上廁所,把一泡尿灑在小車上了。小車司機一點不惱,洗完車回來說,到底是蓮城名姐,連尿也有一股酒香呢。可見她受歡迎的程度。當然,這隻是據說,肯定有誇張的成份。聽到這個據說時,我的耳朵一陣陣發燒,畢竟,她是我曾經愛過的人。

曾經有一次,我在酒桌上碰到她。我一個同學的親戚從醫學院畢業了,想進市醫院工作,便求同學走關係。同學便在蓮城大酒店請衛生局的有關領導吃飯,邀我作陪。這同學與我很少聯係的,突然請我作陪,必定是想到了我與吳曉露曾經的關係。我不喜歡被人利用,心裏不太舒服,但是又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想看看,事隔多年,她會怎樣麵對我。我是有備而去,而她,對我的出現是不知情的。可當我出現在那間豪華包房裏時,她臉上不僅看不到一絲半點的尷尬之色,反而是滿麵的春風。她像老朋友一樣落落大方地與我握手,一口一個徐科長,叫得我惶惑而迷茫,這是我愛過的那個吳曉露嗎?在酒桌上,我向來是很拘謹的,一般來說從不主動敬酒,除非是碰到自己的領導。我酒量小,而且是個乙肝病毒攜帶者,不敢放開喝的。也許是要先發製人,也許是要顯示自己的大度,她主動地敬了我的酒。我當然不好拒絕,是一杯毒藥我也得喝下去,不然就太不男人了。她很快就顯出了名姐本色,幾杯酒下肚,麵若桃花,妙語連珠,把一桌人笑得眼淚直滾。但是我很快就心情不好了,這時朋友來了一個電話,我就借口有急事逃離了酒桌。

不是我心胸狹窄,對過去耿耿於懷,而是我實在控製不住某種無聊的聯想。因為坐在她身旁的衛生局長,恰好長著一個令人厭惡的紅鼻頭——他既然是一個衛生局長,難道就沒有辦法把自己的爛鼻頭醫好嗎?

除了這些聽來的傳聞,我不想猜測她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活法。隻是有時我會忍不住想,吳曉露的個性與她表姐袁真的個性中和一下就好了。可是,即使是這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是的,是沒關係,所以她不理睬我也沒關係。我不會再叫她第二聲。我隻是瞟著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有一點點傷感。

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容貌,她的體態,都還很動人,而且有了一種過去沒有的韻味。一種令男人迷亂的韻味,一種危險的韻味。她對這幢大樓的回望,仿佛是一種象征。或許,她將給這幢樓裏帶來某些不可知的不安定因素?

我這個保衛科長有了職業敏感,我快步離開了她,走向我每天必去查看一次的監控室。在這幢大樓的許多地方,比如大門、電梯、樓道、會議室、地下停車場等,都或明或暗地裝有攝像頭,以便對各個重要部位進行監控。隻要她進這樓裏來,我就可以看到她的行蹤。

監控室裏,值班的小劉正在玩電腦遊戲,見我進門,趕忙關了遊戲,裝模作樣地盯著那十幾個監視屏。我懶得理他,調出錄像,倒過來仔細察看。我想知道吳曉露剛才去了哪個領導的辦公室。

很快,我就知道:八點半,她進了袁真辦公室,九點整出來;接著她乘電梯上八樓,在806室,也就是秘書長辦公室門口站了五分鍾,其間收發了幾條短信息,然後秘書長開了門,她笑容可掬地走了進去。九點三十四分,她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顯得非常的興奮。

她為什麼要那樣興奮呢?

她和秘書長說了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一個念頭劃過我的腦際:要是在秘書長辦公室裝上一個微型無線攝像頭,我就知道她以後來做些什麼了。這念頭令我躍躍欲試,我是保衛科長,我是有這個便利的。當然,如果真要做,就要秘密地進行,要極其地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