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懷念牧惠先生
當悲痛漸漸過去,準備靜下心來寫一篇紀念牧惠先生的文字時,自己竟然幾次“失語”。好像老舍先生在其名篇《憶北京》中說過:設若讓我寫倫敦、巴黎,可以洋洋萬言、一瀉千裏;可是如果讓我寫北京,真的不知如何說起。這就好比一個人之於自己的母親,是無法用言語表達敬愛與感激之情的。那樣一種深沉的感情甚至不能說出,因為一旦訴諸語言,便無異於褻讀了。我此刻的心情,正類似於此。所以幾次提筆,都不知從何說起;構思了多種開頭,都覺得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受。
一
2004年6月8日,一個連日豔陽高照忽然晴轉多雲的普通日子;北京,鬱金香花園溫泉度假村,一個讓人不禁想到風車之國的美好所在……
一切都是那樣平靜,一切都與往日別無二致。然而傍晚時分,風沙驟起,冷雨陣陣,就在這個讓人充滿浪漫想像的溫馨所在,就在這個距離京城不過數十裏的地方,傳出牧惠先生猝然離世的噩耗。
消息傳來,所有人都仿佛遭到電擊一樣,被定格在那裏,久久緩不過神來。一個曾經那樣充滿活力的健碩老者,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一個幾天前還微笑著說要寫到八十歲的當代雜文大師,怎麼就這樣不辭而別了呢?
連日來,我的大腦長久處於空白之中。看著家中牧惠先生贈送的幾十本著作,想著先生生前對我的殷殷教誨,我的淚水一遍又一遍流下來……
從6月9日起,始終處在不停的“說話”之中。作為牧惠先生的晚輩和同事,特別是作為多年蒙受先生提攜的弟子,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像兒子一樣向牧惠先生的生前友好報喪。
電話不停地響著。每一個獲悉噩耗的朋友無不唏噓不已。86歲的何滿子先生扼腕長歎:牧惠老弟小我10歲,他怎麼先走了呢!71歲的邵燕祥先生主動打來電話,仔細詢問牧惠臨終前的每一個細節。好友鄢烈山從廣州來電,始終用疑問的口氣向我求證:這是真的麼?差不多每一個朋友在詢問牧惠先生臨終前的情況,都想知道最後時刻他的身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帶著朋友們的願望,我采訪了牧惠先生臨終前的身邊工作人員——
6月8日上午,求是雜誌社離退休幹部辦公室離休支部組織老同誌赴北京市朝陽區鬱金香花園溫泉度假村參觀學習。上午9點,租用的首汽大客車從沙灘北街二號求是大院出發,一個半小時後抵達目的地。
或許是受上午晴好天氣的影響吧,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同誌們的精神都很飽滿。牧惠先生像往常一樣,和相處得一直很好的老幹辦的同誌們開著玩笑。大家也頻頻舉杯,祝他老人家健康長壽。
大概中午1點半左右,大家吃完午飯,回房休息。牧惠先生來前曾特意吩咐單獨要一間房,準備趕寫幾篇稿子。這會兒,他再次調侃地對老幹辦的女保健醫生小任說:中午可不要騷擾我喲,我還要趕稿子呢。
下午原本有一個參觀蝴蝶展的自由活動。想到牧惠先生有過吩咐,要趕稿子,大家就沒有打擾他。4點半左右,看展覽的老同誌陸續回來,三三兩兩地在涼亭和魚池邊散步。不見牧惠先生的身影,大家有些不踏實:寫稿寫到這會兒,也該歇歇了,這老頭兒怎麼還悶在屋裏?
任珍奇、駱鳳兩位同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往先生房間打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人接。大家更不踏實了,馬上找到服務員打開先生的房間——
眼前的一幕讓跑在前麵的服務員和醫生小任都驚呆了:牧惠先生頭朝東俯臥在浴池裏,身上沒有穿衣服,右側臉頰有明顯磕青的痕跡!小任不顧一切地跳進浴池,一遍一遍地嘶喊:“林老,你這是幹什麼?你可別嚇唬我們呀!”她吃力地拉出先生的手,然而手腕已沒有脈搏;她又把手放到先生的頸總動脈上,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再把手伸到先生的口鼻邊,先生已然沒有任何氣息,停止了心跳!透過淚眼,小任看到先生的遺體上已出現屍斑。醫學常識告訴她:先生走了已有幾個時辰了!
此刻時鍾正好指向2004年6月8日下午5時35分!
先生的書桌上,攤開著剛剛寫完的兩篇草稿,一篇寫楊誌,一篇寫白勝。顯然,他是在完成兩篇草稿後,準備泡溫泉,好好放鬆休息一下。誰承想:這竟成為他的絕筆!
桌邊上,放著用於寫作水滸人物的幾本參考書。一本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水滸傳彙評本》,一本是楊柳的《水滸人物論》,還有一本夢超文、張光宇畫《水伯梁山英雄譜》。
半個月前,牧惠先生剛剛作了平生第一次歐陸遊。他滿懷興奮,也滿懷疲憊回到家,就看到一大堆約稿信,特別是一位不知名的上海畫家請求為其水滸人物畫配文的信。先生略作猶豫,竟然答應了。
一直以來,牧惠先生是以精神樂觀,身體健康著稱於雜文圈兒的。雖已是76歲高齡,但他每天爬景山,每周遊泳,一下水就是800米!他的心腦血管都很健康,四月份單位為老同誌體驗,也沒有發現這方麵的疾病。家人為他準備的救心丸、硝酸甘油片之類,他從不帶在身上。他對自己的身體太自信了,對生命的真諦參悟得太透徹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種自信和透徹害了他!
朋友們都說,他是累死的!20多年來,他夙興夜寐,筆耕不輟,始終處在無窮無盡的稿約之中,始終疲於奔命,應接不暇。不僅我們這些同事和晚輩知道他是以怎樣一種隻爭朝夕的精神勤奮寫作的;就是普通讀者,也不難從他的極度高產中窺見到他是如何工作的。都說人生70古來稀,而牧惠先生在70歲以後卻以每周至少兩篇,每年至少兩本書的速度耕耘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為一生鍾愛的《水滸傳》寫文章!這種超高的“轉數”,即便是中青年作者,恐怕也難以承受,何況先生畢竟是70多歲的老人了。
先生生前,我經常與他一同出差、一同參加社會活動。往往早上醒來,總是見到一個微駝的脊背伏在賓館狹小的書桌上奮筆疾書。而那時的時間,常常不到5點鍾。
也許我們不該為他難過,因為他活,是活在文章裏;死,同樣死在文章裏。生其所生,死其所死,應該死而無憾了。
然而為什麼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為什麼從白天到夜晚,我的眼前始終晃動著先生略微駝背。親切而倔強的身影?
二
在不少雜文界的朋友看來,牧惠與我,是一對師徒。一來我們供職於同一個單位,都熱衷於雜文寫作,都與雜文界有著比較廣泛的聯係;二來我們經常“成雙入對”,不論參加社會活動,還是出席某個飯局,常常一唱一和,表達相同或相近的觀點。盡管牧惠先生多次否認這種師徒關係,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毫無疑問是恩師。在我學習雜文寫作的過程中,不論是從價值立場的確定上,還是從具體方法技巧的選擇上,牧惠先生都名副其實地起到了榜樣和導師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