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 2)

第一章 1

範老桅披件漬透了鹽堿的汗褡,坐在高高的駕駛艙頂,瞭望寬廣的大海,一動不動。

海麵騰著薄霧,天與海混沌在一起,滿目盡是灰白的蒼茫,海中那座高矗的天柱礁,也飄浮起來,插入天宮般,顯出了虛幻。叼魚郎(海鷗)們滑出天柱礁,舒緩地展開高貴的翅膀,傲慢地盤旋在海麵。

幾乎沒有風,海浪拍岸的聲兒,都弱得遙不可及。海流子漲滿了,海麵像展開的綢子,柔軟平緩,海浪也睡著了般,有氣無力地叩著漁船,範老桅幾乎感覺不到搖晃。

天很悶,空氣潮得能擰出水,別說是人,魚蝦都喘不過氣來了,躍出水麵彈來跳去。真是出潮的好時機呀,駕船駛出三五海裏,浮褂子隨便往海裏一順,魚蝦們就會自投羅網,墜沉網浮。可是,村裏的漁船密密匝匝地泊著,彎向海裏的碼頭,像隻臥著的老母狗,船頭銜著乳頭的狗崽子一般,牢牢地叨住岸,死死不放,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遼東灣,那時的漁政僅僅是擺設,沒人幹涉漁民們捕撈的自由,漁民這麼安分守己,怕的不是人,是風,是漁村的大喇叭渲染了三天的台風。漁村後麵的龍湫背下,堆著一片衣冠塚,埋著一群沒有屍首的墳頭,那都是台風造過的孽,瞅一眼,漁村裏的人就會膽顫心寒,誰還有出潮的勇氣。

龍湫背上的大喇叭異常勤勞,停歇片刻,又響了,響得尖銳而又隆重,把沉寂的大海都驚動了,一道一道地泛波紋。拴著大喇叭的那株大樹,也驚怵地哆嗦起來,滿樹的葉片嘩嘩地響,幾隻棲在樹上的知了慘叫一聲,在空中劃著弧線,飛向遠方。被大喇叭驚醒的還有大樹下媽祖廟裏的海神娘娘。海神娘娘泥塑的身子也被頭頂的大喇叭折騰得累了,剛想小寐一下,細長的眼睛又被大喇叭喊醒了。大喇叭在提醒她,不能忘記她的職責――守望大海。

漁村裏的頭頭輪番上陣,快把唾沫都說幹了,還啞著嗓子警告,台風就要來了,誰也不許出潮,誰也不許拿小命當兒戲。

範老桅並不在乎大喇叭裏喊著什麼,該不該出潮,他有自己的小六九。他抬頭看了看天,天像是塗了豆漿,太陽也不灼眼,月亮一般蒼白。按理說,這樣的天氣,太陽的外邊兒總該罩著一圈兒或明或暗的日暈吧,可是,幾天過去了,預示大風的日暈,始終沒出現。

猛然間,叼魚郎興奮起來,“歐歐”的叫聲此起彼伏地,傲慢的翅膀再也不安穩了,急促地扇動著。它們突然間聚成一片,向著大海的深處疾速飛去。這種情景,範老桅還很少見到,叼魚郎喜歡在岸邊淺灘覓食,一旦聚群而飛,那就預告了遠方有漁汛了。他仔細傾聽叼魚郎不同尋常的叫聲,瞄著叼魚郎飛行的方向,敏銳地意識到,幾十海裏外的對蝦起群了,聚起了一個浩大的蝦群,一個讓漁民眼暈的蝦群。叼魚郎們搶先享受這難得一遇的大餐去了。

範老桅突然激動了,心也鬧海了般,洶湧澎湃。

揉著發麻的腿,捶著發緊的腰,範老桅站起身。他爬下駕駛艙,跨出船弦,蹲在岸上,把手插入海水裏。那雙長滿老繭披波斬浪了二十幾年的大手,立刻感覺出了大浪滔天之前大海獨有的溫暖與安寧,感受到了魚蝦們的活躍與驚恐。他知道,魚兒也預感到了台風,在拚命地捕食,拚命地撐飽肚子。台風掀出的驚濤駭浪,會把大海攪成一鍋粥,魚兒潛入海底躲避起來,那時候,它們必須忍受饑餓了。範老桅的手從海水裏抽出,他掐指算了算,搶在台風前,有足夠的時間撈上一潮。

這麼好的潮兒,一輩子也趕不上幾回呀,叼魚郎都趕去了,我憑啥不去?

範老桅興奮起來,眼神比天上的太陽還要亮,好像眼前堆起了銀光發亮的對蝦山。他不再顧及大喇叭裏凶狠的喊叫,他一定要下海裏撈上一把。

趟過岸上的沙灘,穿入村中布滿銀白色蚶子皮的街巷,繞過幾口焯毛蝦的大鍋灶,範老桅跑回自己的院子,用肩膀撞開屋門,衝著屋裏大聲喊:

出潮了──

大兒子範大錨舉向空中的斧子停住了,他正幫著別人修船舵,父親海蠣子般粗礪的大嗓門嚇了他一大跳。他呆呆地望著門口興奮異常的父親,滿臉流淌著疑惑,台風就要來了,父親咋還張羅出潮呢?

小兒子範二毛,裹著潮乎乎的被單,賴在炕上呼呼大睡,那副胖乎乎圓滾滾的樣子,活像躺在礁石上曬陽的海豬,父親能割開人皮膚的喊聲都沒驚醒他。這個二毛,貪睡得沒人喊他,胡子睡白了也不願意醒來。二毛有個語錄,等我睡到共產主義,一睜眼,啥都擺在了眼前,那該多好。

範老桅不可能讓小兒子睡到共產主義,那怕是一刻鍾也不允許,他要下海,他要出潮,他要駕著船,去龍王爺那裏奪龍兵。他揚起長滿老繭的大巴掌,照準二毛的屁股,狠狠地扇下去。二毛一激靈,像隻海兔子,一竄多遠,然後倚在一角,驚恐地看著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