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世界開滿了絢麗的花

飛起了快樂的鳥

十五歲,我渡過一條河

十五歲的一天,我渡過了一條河。

我從那高高的陡峭的堤岸上下來,乘上了一艘渡船。渾濁的河水卷著凝滯的波浪,打著沉重漩渦流過寬闊的河麵,在渡船笨重的船首和船舷激起遲緩的浪花。河床兩岸成片的楊樹林光禿禿的枝椏迎著寒風發出尖厲的呼嘯。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黃河。在此以前,它隻映現在我心裏。它古老蒼涼,喧騰咆哮,日夜奔流。無數代人對它充滿了驚悸,又對它寄托著夢想。那天我曾以為,渡過了這條河我便去了天邊一樣遙遠的遠方,我為離開它流下淚水。我並不知道,後來,我又多少次渡過了這條河……

黃河,它的春夏秋冬,它的奔流與幹涸,它的日落與日出,它岸邊的樹林與村莊,都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甚至不用親臨黃河,也能夠領略它變幻無窮的嫵媚與壯麗、寬闊與雄渾、悠遠與深邃、寥廓與縹緲、溫馨與親切……

我曾在一個黃昏,從它的身邊駛過。

一輪火紅的落日正把萬道金光向黃河噴灑,靜靜流淌的河水像一匹巨大的、望不到邊的金色錦緞,鋪展在寬闊的河麵上,由西向東,舒緩地向下遊鋪瀉,耀眼的金光閃現著無比的華麗和美豔。透過岸邊密密層層的樹林,簇簇金色的光芒把平平整整的河灘映得色彩斑斕,搖曳的樹影仿佛千百美麗的少女,在印滿了金色花斑的地毯上翩然起舞。遠近稀疏的村莊也鑲上了奪目的金邊的輪廓。河岸邊,數不清的不知名的花朵彌散著芬芳,田野上無邊的成熟的稻粱黍粟噴吐著醇香,隨著柔和的秋風彙入這深深的河穀,與這絢爛一起把我緊緊包裹,在我的頭頂彌漫。

我沐浴在這漫天遍野的金色之中。我的目光所及是無盡的燦爛的光焰。我把醇香和濃烈深深地吸進我的肺腑、我的內心。落日漸漸西沉,一輪巨大的火球向著遠方的天際那優美的曲線下墜落,要把這一切輝煌與壯美隨著它一起帶到地平線的下麵。

在車的行駛中,巨大的陰影就從黃河坦蕩的河麵上悄悄地爬上來,攀上了河堤,又向高高的樹林掠去,暗影所到之處,晃眼的金光無聲無息地隱退,黃河仿佛脫去了金袍,換上了一身深藍色天鵝絨的碩大風衣,更顯得高貴和典雅。河水變得深藍,仿佛被濃墨浸染,沙灘閃爍著異樣的微光,樹林也變得幽深莫測,似乎隱藏著無數神秘的精靈。我驚異地瞪大眼睛,向我的四周搜索,企圖找回剛剛還包圍著我、浸潤著大地的光芒,可是,黃河卻在我的眼前靜悄悄地變得深邃奧秘,讓我在失望、惋惜之中又急切地渴望新的知覺。

當遙遠的地平線把天邊最後一抹紅色遮掩,世界融入了黑暗之中。

無數詩人和作家都曾讚頌過黃河,描述過它輝煌的日出和被它映得像紅色的鐵水一樣的奔流,那在陽光下成熟的金色的莊稼,還有那像太陽一樣金黃的收割過的田野。

可是,誰描繪過黃河之夜呢?

那是一個夜晚,我渡過了這條河……

深藍色的風輕輕地從河岸邊那廣闊的田野上吹過,攜來莊稼成熟的醇厚的芬芳和農家晚炊的香甜,讓我與辛勤勞動的人們共享黃河秋天慷慨的饋贈。歸巢的鳥雀悅耳的啁啾呢喃,樹林裏枝葉摩挲的慢聲細語,還有各式各樣的小昆蟲爭先恐後的齊鳴,一起飛進了這幽暗中的河穀,伴著河水汩汩的流淌和漣漣拍岸的輕波,仿佛在巨大的露天音樂廳裏,一支看不見的樂隊正在演奏一支無名的舒緩的歌,這歌把我帶進從未有過的夜的歡快與舒展,使我忘卻黑暗的困擾和迷惑。

行進中,我看見無數閃爍的光點投進了黑黝黝的河穀,河水中仿佛撒進了數不清的亮晶晶的珍珠,隨著蕩漾的水波忽閃著神奇的微光。哦,一條閃閃發光的星河從無垠的天際飄來,把宇宙蒼穹都包容在它神秘玄妙的閃爍之中。這天地河漢交相輝映,在那無名樂曲的伴奏下,永無止息流淌的繁星,帶走了黑暗降臨的憂傷和失落。暗夜中我想知道這熠熠閃光的星河流向何方,我隻看到了片片樹林,夜風吹過,樹影仿佛在輕歌曼舞,又像對對情侶徜徉在林邊河岸,在夜色的美麗和星光的神秘中,親昵的悄悄細語隨風飄來,令人心旌搖蕩,給這遠離塵囂的長河幽穀平添了幾分熱烈。

忽然,從遠方的樹林盡頭,在那高高的堤岸的背後泛起一線銀光,微微的,但卻明亮,漸漸地越來越亮,銀色中還帶著些許金黃,是月亮升起來了。一輪滿月,圓圓的,像一隻鑲著一圈金邊的銀色圓盤,越出樹梢,高掛在湛藍的天空中,有些晃眼,剛剛還璀璨奪目的浩浩銀河此時卻隱去了它的光彩,把引人注目的榮光讓給了這姍姍來遲的月亮女神。

月亮女神慷慨地向大地傾灑著她柔美明亮的銀光,層層疊疊的樹林鍍上了分明的銀色,又把更加鮮明的影子投射到河岸上、田野裏,遠遠的月光下的村莊分外安詳靜謐,偶爾有幾點燈火從哪家的窗戶裏透出,給人以說不清的聯想。河穀裏不知什麼時候雲氣氤氳,在月光下如同一條透明的絹帶在飄蕩,就像傳說中仙女乘著夜色來到河裏沐浴,臨走時遺落在河邊的紗巾。此時的河麵,正泛著粼粼的波光,仿佛仙女們剛剛離去,她們在水中嬉戲激起的層層漣漪還在向遠處輕漾……

詩人形容說月光如水,此時此刻,這如水的月光正向空闊的河穀裏傾瀉,使黃河銀輝耀眼,那潺潺流淌的河水就是那如銀如水的月光,從千山萬壑中婉轉而來,向著渺遠的天與地融為一體的地方坦蕩而去,一路上把絢麗和光耀鋪滿山川河穀,又帶往天涯海角。

哦,黃河,多少次我為你如醉如癡,為你的春的生機勃發,為你的冰碎雪融。那混濁中夾雜著晶瑩和潔白,如同千軍萬馬從青藏高原上奔踏而來,所到之處,踏碎了萬千潔白的美玉,裹挾著無數晶瑩剔透,讓山川大地褪去冬的臃腫堅厚的外衣,露出豔麗細膩的天生麗質,讓春的種子萌出新芽,讓冬眠的蟲蛹嬗變著破土而出,為遙遠的地方送去複蘇的呼喚和溫暖的信息。黃河,我為你兩岸楊柳吐綠、青草芬芳而心馳神往,也為狂風卷起漫天沙塵,把天空遮蔽得昏黃而驚奇詫異。也許,正是這翠綠蔥蘢和渾黃蔽日才構成你春的瑰麗和神秘。

黃河,我為你激情澎湃,為你的夏的桀驁難馴,癲狂不羈。當暴風雨鋪天蓋地而來,你霎時間變得狂暴無度,目空一切。你凶狠猛烈的滔天波浪似乎要一往無前地衝決一切阻擋,肆無忌憚地撞碎一切羈絆,迅如閃電一般衝向下遊,去融彙大海的波濤。你一路濁流回轉千百度,仿佛還有眷戀,又有些迷惘,但你還是義無反顧地執著著東方。你裹挾了你所能眷顧的一切,你變得無比渾厚,仿佛有千鈞重負要你馱載,讓你艱難地喘息,甚至禁不住發出無可奈何的怒吼,但你還是奮不顧身,縱有懸崖絕壁,萬丈深淵,也縱身一躍,任憑滾滾波濤如排山倒海,任憑霹靂雷霆的轟鳴響徹雲霄,也沒有片刻的停頓。你不顧兩岸廣闊的田野裏萬物蓬勃的生長,豐收在望,也不顧兩岸的人們驚懼的目光和雜遝的腳步,你不顧滔天洪水會衝決堤岸,使富碩的田野和村莊滑入泥漿,你連兩岸綠陰濃鬱的樹林和點綴其間的斑斕花朵也無暇瞥上一眼,就從高高淩駕於人們屋頂、樓頂的河道裏洶湧地奪路而走。也許,這正是你最可愛的性格,你把你的勇猛、你的狂烈、你的激越、你的豪邁,化作了一腔風馳電掣的洪流,毫無保留地袒露給與你朝夕相處、休戚與共的人們。千百年來,正是你的這種性格,像永不枯竭的玉液瓊漿哺育了人們,使他們堅韌頑強,激情奔放,勇往直前,才使他們戰勝了數不清的艱難,使子子孫孫生生不息。

哦,黃河,我也為你的嫵媚而忘情流連。那碧空下的星河,那月色如銀的純淨,把你春的雄渾、夏的壯闊,全都丟在了身後,而你的華貴和豔美卻在濃濃的秋意中盡情張揚,河水悠然自如地在九曲回環的河穀中逶迤,仿佛長裙曳地的美麗少女,沿著秋葉金黃的鄉間林陰道,披一身金光款款而行,在她的身後留一條金色飄帶在晴空下舞姿翩躚,你攜來秋風清爽,稻粟芳香,也引來百鳥齊鳴,樹林颯颯的合唱,把無限的喜悅、溫情、希冀帶給人們,使夢幻成真,使希望變成幸福的微笑溢出心田,綻放在人們的臉上。

黃河,我為你冬的嚴峻而充滿敬意。當冬的女神飄然而至,你張開寬廣的臂膀擁抱了她。你毫不猶豫地割舍了秋色裏潺湲纏綿的情愫,把你的金色變成一塊堅硬無比、晶瑩閃爍的冰甲。兩岸密密的樹林也脫去色彩斑斕的秋裝,挺立的枝杈仿佛武士手中的戈矛劍戟,為你的冬的酣眠日夜守護。隻有那水邊的沙灘依舊不甘寒冷中的寂寞,在陽光下熠熠閃動著星星點點的金輝。

黃河,我沒有因為你冬的冷漠而望而卻步,在嚴冬裏,我也曾一次次走過你的身旁。你經曆了春的渴望,夏的追尋,秋的溫存,現在你要安然入眠,享受辛勞後的甜蜜和幸福了。在你嚴峻的冰甲之下仍然悄悄流溢著柔美和激烈,待到春回大地,這股潛流就會像火山爆發一樣,一瞬間破碎這堅冰鎧甲,激流就會像熔岩一樣從高原峽穀中騰躍而出,帶著你全新的夢想和渴望,帶著新生的無限勇氣,唱著高亢昂揚的歌飛瀉……

日月巡天,江河行地,這亙古不變的大自然的造化,多麼神奇奧妙,給棲息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多少激昂興奮,也帶來多少悲痛憂傷,多少纏綿愁緒,多少神思遐想。一條萬古流淌的黃河,給人們編織了多少美麗的夢想,多少奇妙的傳說,也留下了多少永不磨滅的悲喜劇,使人們麵對這萬裏長河百感交集。而黃河卻依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以它千種風采、萬種神韻,吸引著人們讚美它、謳歌它、描繪它。古往今來,有多少詩人滿懷激情為它吟誦不朽的詩章,多少畫家濃墨重彩為它繪出壯麗畫卷,更有人不遠萬裏,踏遍崇山峻嶺,從它源頭的涓涓細流,一直追尋到浩淼如煙、目不可及的入海口。也有人從萬米高空引頸俯瞰,一睹它逶迤的英姿和風采……哦,黃河,誰能說得清這其中的情緣,誰又能割舍這連綿的情懷,即使對你有過不堪回首的噩夢般的記憶,卻依舊情意盎然。

多少次我的思緒都被這靜靜的河水牽引著流向了遠方,從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到碧藍的渤海之濱,迢迢萬裏,縱橫馳騁,使我心靈飄忽,難以回歸,我想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記得,十五歲的一天,我渡過了一條河……死是美麗的

死是美麗的。

我寫下這個題目天正下著秋天的雨。

我第一次覺得死是美麗的就是一個下著秋天的雨的日子。

那時我約摸五歲半,住在醫院裏。那時我幾乎常年住醫院,住在兒童病房,等著我的腿好起來,等著回到市委保育院大班那群快樂的孩子們中間去,在那裏真有說不出的快樂,我可以盡情地跑,盡情地跳,盡情歡呼,也盡情地調皮搗蛋。

一天,我住進了白色的病房裏,四周靜極了,屋裏隻有兩張帶鐵欄的兒童病床。雖然醫生說我的病情很嚴重,可在這裏,我算病得最輕的。我還能坐著,從鐵欄裏向外張望,觀望屋裏也觀望窗外。我還能說話,隻要有護士阿姨,我就會不停地說,不停地問,阿姨,我什麼時候好?阿姨,我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阿姨……如果幾個穿白衣、戴白帽、臉上遮著大口罩的護士阿姨湊在一起,她們便說,這孩子怎麼這麼精神?再住下去真得憋出病來。她沒有一會兒安靜。

的確,我沒有一會兒安靜。我坐病床上玩膩了所有能摸得到的東西,實在沒有東西玩兒了,我便拔開暖瓶蓋,看著那一縷縷熱氣變幻著形狀冒出來,飛升去。我曾期望對麵床上的那個孩子跟我說話,跟我玩兒,可他卻整天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微閉著眼睛,發出輕輕的鼾聲。他的頭上纏滿了白色的繃帶,鼻子裏插著一根細細的紅色的小管子。手上腳上終日吊著鹽水瓶。他的爸爸媽媽來了,他也不睜開眼睛,他的爸爸媽媽給他帶來一堆花花綠綠的罐頭、果子露,他還是不睜開眼睛,而那一切都讓我們幼兒園的小朋友垂涎欲滴,記得我們班裏有個男孩子為了想吃一口罐頭,故意在下雪天脫光上衣,飛跑到門口讓冷風猛吹一下,回到床上很響地打噴嚏,好讓自己感冒發燒打哆嗦,住進隔離室,等待吃罐頭。

我的床頭沒有罐頭,也沒有果子露,我隻是腿不能走路,我照樣香噴噴地吃飯,可我羨慕那個孩子的罐頭和果子露,於是我想叫醒他,喂,喂,你醒醒,你還沒有睡夠嗎?呸,你討厭!他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醒。我拿根小木棍輕輕捅捅他,輕輕敲敲他,為了能夠著他,我差點兒從床上摔到地上。

我問護士阿姨,他為什麼總是睡覺不理人?

阿姨說這個男孩子沒長腦瘤之前又活潑又調皮,後來病重了,做完手術他累了,就睡著了,他正在做一個很長的夢。

他做什麼夢?他夢見了什麼?我不停地問。

阿姨說他夢見自己坐火車到很遠的地方去,那裏是個很美的地方,等火車到站他就醒了。

於是我盼望男孩坐的火車快些開,快些到站,然後他睜開眼睛,然後他跟我說話,然後他讓我嚐嚐他那些花花綠綠的罐頭和紫紅色的透明的果子露,再告訴我他所看見的一切。

我每天雙臂伏在鐵欄上,下巴頦懶懶地靠在胳膊上,等待他醒來。男孩子很漂亮,圓圓的臉龐,翹鼻子,嘴巴微張著,有點兒像笑的樣子,可以看見他像我一樣掉了一顆大門牙。他沒有睜過眼睛,我想他的眼睛一定又大又亮。每當看到他黑黑的眼睫毛眨動,我就會高興,我就會連連地叫他,喂,喂,你看,你看,外麵下雨啦,有一隻蜻蜓飛來啦!

有一天,很冷,天真的下起了雨,雨不大,發出均勻的淅瀝聲,屋裏很昏暗,我很悶,想哭,伏在欄杆上不耐煩,就睡著了。

忽然我聽到一陣忙亂的聲音,猛地睜開眼睛,看見男孩子的床邊圍著一圈醫生,他們悄聲說話,搖頭,無聲地收起聽診器,無聲地收起病曆夾,又無聲地走出去。護士阿姨拔去男孩子鼻子上的紅管子,拔掉他手上的吊針,又用白色鬆軟的毛巾為他擦臉。男孩兒的臉色變白了,更安靜了,他的睫毛不再眨動。阿姨扯起白色床單將他全身蓋嚴了。

為什麼把他蓋起來?我還等他醒來呢。我說。我不敢大聲說,隻是小聲嘟噥,因為屋裏的人都放低了聲音說話。

後來,男孩兒的爸爸媽媽來了,他們給他穿了嶄新的藍色有白杠的海軍服,還把一頂後麵有兩根飄帶的海軍帽戴在他纏滿白色繃帶的頭上。然後他們悄聲哭泣,哭濕了手絹。他的媽媽啜泣著說他就喜歡這樣的衣服。這時來了一輛帶四個輪子的平車,人們把男孩兒抱上去,推他走了。我聽到更傷心的抽泣聲。

門關上了,男孩兒的床上空蕩蕩的,我的心裏也空蕩蕩的。

過了一會兒,護士阿姨抱了一摞新的白床單進來了,她們很快就把男孩兒的床整理得幹幹淨淨。她們很靜默地做著這一切。

我怯怯地問,阿姨,他怎麼啦?

他死了。

死是什麼?

死就是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坐火車嗎?

護士阿姨點點頭。

再也不回來了嗎?

護士阿姨依然點點頭。

我哭了。

一位阿姨過來摟著我的肩膀,摸著我毛茸茸的頭發。她說,你別哭,其實那裏是很美的。

那天晚上,我總也睡不著,望著對麵的床,已聽不見男孩兒的輕輕的喘息,聽不見氧氣瓶咕嚕嚕的冒泡聲,隻有窗外細細長長的雨聲。我呆呆地想著,恍惚看見那個男孩子睜開眼睛,扯下了頭上的繃帶,他牽著爸爸媽媽的手跑出去,去坐火車。長長的綠色的火車發出鳴叫,轟隆隆向前開,閃亮的車窗像幻燈片一樣閃過。我想起自己去武漢爺爺家就坐過火車,車窗外麵真的很美,有田野,有小河……

死,就是去很美的地方啊!

我的小小的心安靜下來,就困了,就睡著了。1991——靈與肉

那天我住進了上海中山醫院。又是冬天,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總有灰色的雲在空中徘徊遊蕩。潔白的病房,潔白的床,一切都是童年起就熟悉的情景,隻是床頭桌上放了一束美麗的鮮花。那鮮紅,那金黃在一片潔白中格外奪目。童年時我的床頭桌上沒有這麼美麗的花,隻有一個傻呆呆的竹子殼的暖水瓶。

躺在病床上,我開始回想,我為什麼住進醫院?我得了什麼病?等待我的將是什麼?我又要經曆讓人不耐煩的各種檢查嗎?我厭倦,我無奈,我無法抗拒。

我回到童年,可回憶仍凝在白色的醫院裏,我聞到刺鼻的來蘇水和酒精的味兒,所有的孩子都害怕那種味兒,那意味著就要挨一針或是挨一刀。那一天很多醫生圍在我的床邊,他們用大頭針輕輕刺我胸前的皮膚,他們不停地問,這兒知道嗎?這兒呢?我開始點頭,後來我就搖頭,因為我已感覺不到大頭針的刺痛。醫生們又用紅色的小橡皮錘敲我的膝蓋,用細細的棉簽劃我的腳心,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沒有知覺的腿不住地震顫,就像我過去發燒怕冷止不住發抖。

醫生們讓我害怕讓我不耐煩。我想喊我想叫,我想跳下床逃跑。我想起有一次我爬到椅子上去拿櫥子上的果醬,媽媽一次隻讓我吃一勺果醬,可我想吃好幾勺,我使勁兒去夠果醬,卻把媽媽的一匹藍色的小瓷馬碰到地上,媽媽喜歡小藍馬,總是把它擦得很亮很耀眼,家裏來了客人都要看看小藍馬,他們說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馬。可小藍馬被摔得粉身碎骨,我知道自己闖了禍,偷偷跑出家門。我藏在別人家的門洞裏,藏起來真好,藏起來又害怕又快樂,藏起來又想哭又想笑……

我挨了一針,醫生說我得天天打針。那會兒我想,我要是一個氣球多好,輕飄飄地飛到天上去,我要是一隻白色的鴿子多好,想飛多遠就飛多遠,我要是一隻笨鴨子也好,就像家中院子裏的那群小鴨子,它們每天跟在鴨媽媽身後搖搖擺擺地跑,呱呱地叫,它們在一起很高興很熱鬧,不像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裏。我第一次想,如果世界上沒有我多好,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沒有我。我忽然想起一個馬戲團,那個馬戲團有一個魔術師。那個魔術師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我看過他變魔術,他能變出很多東西,水中的金魚、木箱裏的兔子,還能變出一盆跳著舞的火。魔術師也能把一些東西變沒了,我看過他把一個好看的女孩兒放在一隻大木箱裏,蒙上黑布,然後他衝著木箱開一槍,再打開箱子,女孩兒就沒有了。我想如果讓我出院,我一定誰也不告訴,我要找到那位魔術師,我要告訴他我願意鑽進那隻木箱子,我想讓他把我變成一個叫“沒有”的東西。

幾天之後,醫生把我抱進一間小小的治療室,他們讓我側身躺在窄窄的床上像蝦米一樣弓腰抱住自己的曲起的腿。他們往我的腰椎那兒紮進了一根很長的針,又在針上接了一根有刻度的玻璃管。護士在我的脖子上纏上血壓表的帶子,她坐在旁邊看著血壓表,一下一下地捏著綠色的橡皮球。我的臉慢慢漲紅了,又憋得發紫,我想咳嗽,我想起電影裏的壞人,他雙手卡著好人的脖子,他惡狠狠地吼著,你說,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掐死你!玻璃管裏透明的液體漸漸上升。我想睡著,我想做一個夢,我想去找魔術師……

門開了,醫生來到我麵前,我爬起來端坐在輪椅裏。醫生說我想跟你談談。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醫生說:

你——得了癌症,

你——同意做手術嗎?

醫生的嗓音很渾厚,很好聽。

我看見自己翻開一本書,那本書的書名在我眼前飄閃: 《 喪鍾為誰而鳴 》,我的耳邊響起悠長的鍾聲,當——當——當——

我要死了嗎?從此我將在世界上消失,化成一縷煙,一片雲,化成一抔土,一棵樹……這意味著從此所有的疼痛都不存在了,那是多麼好啊!我看見自己跑進一片春天的楊樹林,白色的樹幹挺拔著,鮮綠的葉片在飛舞,在唱歌,天空太陽很明亮,透過眼簾我看見外麵下起了美麗的七色雨……

是我將帶走生命,還是生命將帶走我?

門,在醫生身後輕輕關上了。

我躺在手術台上,我想我是第五次躺在手術台上了。護士將我的胳膊縛在夾板上,還有人用雙手緊緊固定我的頭,醫生在我臉上的癌變部位塗上碘酒,塗上酒精,又用龍膽紫畫線,我感到涼森森的刀片劃過我的皮膚,劃過我的心……我的眼前淌著紅色的河流,漂著紅色的船。我聽見很多魚在笑。我看見有人掀開一架三角鋼琴的蓋子,那是一架破舊的鋼琴,琴鍵已殘缺不全,白的像鴿子,黑的像燕子,靜靜伏在那裏,一雙蒼老的手,手指遲緩地在那些琴鍵上掠過,一串雜亂的叮叮當當的音符響起,止血鉗就落在了白色的盤子裏,紅色的河流繼續在奔湧,紅色的船繼續在漂蕩……

終於我看見了穿一身黑色燕尾服的魔術師,他對我微笑著,他的垂在腿邊的手中握著一把槍。我向他跑去,我喊著:

把槍舉起來——

我跑著,我感到輕飄飄的,我覺得自己在飛。

我跑著,迎向黑洞洞的槍口。

啪——我聽見一聲槍響,緊接著,世界開滿了絢麗的花,飛起了快樂的鳥……關於 《 最後是女人 》 的電影

《 最後是女人 》 這部電影沒能拍成。

這部電影的主角本應是我自己為原型。

幾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年輕的女導演輾轉找到我,她說她一定要為我拍一部電影,並且她列舉了她過去拍過的一些電影,因此她成為亞洲最年輕的女導演。她說她的電影學院的幾位同學都成為大名鼎鼎的國際級電影導演。

女導演小我幾歲,她很可愛,剃了一個短短的男孩子的發型,臉上有些隱約的雀斑,就像我小時候在蘇聯畫報裏見過的某個頑皮的孩子。女導演很單純,很熱情,剛一見麵,就對我說,給我這個機會吧,我想我一定能成功。

我們是在北京見麵的。我住在中國大飯店,地上是淺駝色的溫馨的地毯。年輕的女導演於是不坐椅子,盤腿坐在鬆軟的地毯上,並且順手將窗前圓桌上的玻璃煙灰缸擺在自己的麵前,而後就一支支吸起了男人才吸的那種外國煙。

女導演極有才華,她希望我給她所在的電影廠長篇小說的改編權。她說她一定會拍出一部好看的電影。接著她談了自己大段大段的構想,並說希望這部電影叫做 《 最後是女人 》。她說無論再怎樣奮鬥,無論再怎樣失敗,無論再怎樣成功,我們最後還是女人,女人的一生太難了。

藍色的煙霧在她麵前繚繞,她身後的窗外下著秋天的雨,她的臉上流淌著兩道在燈光下閃亮的小溪。她訴說著她在生活中經曆過的一切。少女時代她家境貧寒,別的女孩子擁有的快樂她沒有,但是她卻擁有倔強的性格。長大了她憑自己的勤奮學習,考進了電影學院並且早早地步入了愛河。她說我曾幸福過,愛得昏天黑地,後來就生下了女兒,再後來他就離開了我……我的好幾部電影都是在痛苦的心境中拍攝成的,拍電影使我忘掉一切,拍完了,我卻又失落了,今天我又想起我的女兒,她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我坐在她的對麵,始終聽她訴說,而我無話可說,隻是不時地擦去臉上的淚水,我不知道怎樣分擔她的傷痛。

我們又談電影。

她依然堅持拍 《 最後是女人 》。

我搖頭,一直搖頭。我說生活的故事還沒有發生完,或是有些重要的故事還正在發生。我現在不想拍電影一點兒也不想。我將以我的生命充分體驗痛苦,體驗精神承受病痛的能力和過程,也許充分體驗了這一切,才能更深刻地領悟生命的意義。痛苦中孕育著藝術的力量,沒有曆盡艱辛的女性就沒有動人的影片。如果有一天真要拍電影,我一定請導演坐在輪椅上體驗幾天再來找我,這並不是我苛刻。

我說拍電影也許過些年,也許等我老了,白發蒼蒼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定很美。我說。

在公園綠色的草坪上,我的輪椅停放在一棵大樹下,我的麵前是一泓碧綠的湖水,湖麵上漂浮著莫奈不同時期的睡蓮。微風拂起我銀白色的頭發,絲絲涼意穿透了我鮮紅的毛衣,撩撥著我蓋在腿上的乳黃色帶著棕色方格的毛毯。在我的胸膛裏是一顆已經七十歲的寧靜的心,我顫抖的左手還握著年輕時在病床上用慣了的木夾子。我的目光透過布滿細密皺紋的眼角落在那一片片色彩斑斕的睡蓮上,我的筆記下了生命最後的向往……

女導演說總有一天還會來找我。

我點點頭。那一天也許很近,也許很遠,我說。漢堡包和貼餅子

二十多年前,我開始學習英語,我從一捧起英語課本的那一天,就對這門功課著了迷,英譯漢、漢譯英……那時朋友送我一本袖珍英漢詞典,我於是如獲至寶,一有時間我就拿著詞典翻來翻去,我喜歡輕聲讀生詞。有一天我讀到了hamburger ( 漢堡包 ) 這個詞,我不知道漢堡包是什麼樣子,可我知道漢堡是德國的一個港口城市,我於是猜想漢堡包或許就是一種德國包子,裏麵是牛肉餡兒,不,我很快否定了自己,我不記得從哪一本小說中看到過德國人吃包子,他們隻吃麵包。歐美小說中常這樣描述:某人拿起一片麵包,然後用刀子抹上果醬或黃油,要不就是夾上一片兒火腿。小說中的俄國人或蘇聯人則喜歡蘸著鹽吃麵包,還有抹上魚子醬的。這些吃法從感官上想象,我喜歡那種某人拿起一片麵包,然後用刀子抹上果醬的吃法。因為我想麵包是甜的,果醬也是甜的。我那時很少有甜的東西吃,所以就特別向往甜的味道。

我琢磨著夾著果醬或肉片兒的麵包,就想起了我在下鄉的尚樓村吃過的一種夾心的餅子。那時村裏太窮,人們過年都有吃不上一頓餃子的,人們每天吃窩頭喝糊糊,可村裏那些吃粗糧的人比城裏一些吃細糧的人心腸善良、熱乎。他們拿我們當親人。隔幾天村南頭燕春家的奶奶就會叫我上她家去嚐新鮮,一次她說今兒個我給你做貼餅子,她說她很少貼餅子,做貼餅子灶裏的火不好調教,火小了不熟,火大了就糊,最成功的貼餅子鼓包包的像個暄騰騰的饃饃。貼在鍋邊的那麵烤得焦黃,吃起來咯崩咯崩的很脆很香。我們那裏的貼餅子是棒子麵摻上黃豆麵和黑豆麵做的。貼餅子剛出鍋立刻就能聞到熱騰騰的香味兒,那香味兒很淳樸很厚重。

燕春家的奶奶掀開鍋,鏟下一個貼餅子,貼餅子很燙,她就在兩隻手上倒騰著,用嘴吹著,稍涼一點兒,她便趕緊把貼餅子按在鍋台上,用刀平著切成兩片兒,用小勺舀一勺陶罐裏熬過的又黑又稠的棉籽油,淋在餅子上,再捏一撮鹽細細撒上,然後還要甩上一把翠綠的蔥花兒。她把兩片兒餅子合上,使勁兒一夾,遞給我說,妮兒,來趁熱吃,看香不?我大口咬大口嚼,一是餅子真好吃,二是為了讓奶奶看我吃得香,高興。十五歲的我吃了那種貼餅子,蒼白的臉就有了血色。後來,燕春家的奶奶去世了,我就再沒吃過淋上棉籽油撒上鹽甩上蔥花兒的貼餅子。

再後來,有一次我去北京,妹妹給我買來一堆漢堡包,她說那是麥當勞的正宗漢堡包,她買的那種叫巨無霸。我問什麼叫巨無霸,她說就是大個兒的漢堡包,就是最貴的漢堡包,她說你最好趁熱吃。我咬著,研究著,原來這就是 hamburger 呀,一個麵包中間夾上牛肉餅生菜西紅柿,再澆上沙拉醬和鮮紅的番茄汁。巨無霸很好吃,有一種洋味兒,有點兒鹹,有點兒甜,有點兒酸,吃著漢堡包,我很想用英語說話,我想說:The hamburger is very delicious.我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我的幾位愛去麥當勞的朋友後來給我打電話時總愛在中國話裏夾上 Yes,Ok,或是 I think so.

吃著巨無霸,我不覺又想起了那久違了的貼餅子,我覺得貼餅子越嚼越香,想起那熱乎乎的蔥花兒的味兒,我也就想起村裏那群愛圍在我身邊兒的孩子,他們跟我說話總有一股讓人覺得很親切很熱乎的蔥味兒。如今 Hamburger 到處有賣的,可是我不知道哪裏還有淋上棉籽油撒上鹽甩一把蔥花兒的貼餅子……一本藍色的書

N把一本嶄新的藍色封麵的書遞到我有點發顫的手上,書厚厚的,很精美。我想當他從黃書包裏掏出那本書,當我第一眼看見那本書時,我一定驚喜得瞪大了眼睛。那時在小小的縣城裏,我從未見過印得這麼漂亮的書,沒有見過那麼白細的紙頁,更沒有見過塑料壓膜的封麵。

N遞給我的書,天藍色的封麵上印著白色的大字:

“English 900”

確切地說那是一九七四年的秋天。

在此之前我曾寫信給N,我說我想學習英語,N很快就給我回信,他說那麼你等著,能給你一點兒幫助我很高興。我很感激N,他對朋友總是很仗義。

N說這本 《 英語九百句 》,是他跟父親要來送我的,而N的父親隻有這一本,N說這是中美恢複正常關係後,第一次進入中國的美式教材,我因此對N更是感激不盡。我想我那會兒捧著那本書,臉一定激動得通紅,或許我說話也有些結巴。

N告訴我,現在 《 美國之音 》 每晚八點多都播講 《 英語九百句 》,隻是因為短波有電台幹擾,有時就聽不到。N說收聽短波很危險,你還是小心為好,自己慢慢看吧。

N的話讓我本來熱氣騰騰的心猛然冷卻下來。我知道收聽 《 美國之音 》 就意味著收聽敵台!我有一個小收音機,我從不敢聽短波,據說一聽短波公安局監視器的紅燈就會閃亮,人們就會順著方向來追查。有一次我聽見一位播音員說:“這裏是莫斯科廣播電台……”我頓時心跳一百次,趕緊用最快的速度關上收音機,偷聽敵台就是反革命啊!我緊張我害怕,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卡住了我的喉嚨,讓我喘不過氣來……

N走了,我趕忙翻開嶄新的書,可是對於那上麵的每一句話,我都不認識。在我的眼睛裏,那一個個黑色印刷體就是漢語拚音。我有一種很強烈的要讀出那些拚音的願望。我很想知道那些句子的結構。

我想起小時候學習讀書的情景,我有很多用拚音注音的小人兒書,上麵是漢字,下麵是拚音,比如 《 二十響的駁殼槍 》、《 半夜雞叫 》 ……我很快就學會了拚讀。比起漢語拚音,我更喜歡方塊字,我自己猜對了很多漢字,我喜歡讀印著方塊字的書。猜想每個方塊字的讀音和意思,對我來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隻有當我實在猜不出來,我才去翻字典。我覺得很多漢字就像圖畫,比如說門,這個字我不曾記得查過字典,因為我一看就認定它是門。我甚至奇怪上學的孩子為什麼要一遍一遍地寫那麼多門門門門,我覺得它本身就是門。看見這個字我立刻想到很多門,大門小門,前門後門,大紅門、小黑門……又比如木、林、森,我覺得認識了一個木字,就可以有理由去猜想林和森的意思。木字越多,樹就越密,很多樹在一起就成了樹林,或是大森林。我覺得一個孩子能夠擁有一處靜靜讀書的地方,有一個靜靜猜想的機會是最大的快樂。在明亮的窗下,坐在陽光裏,我讀了很多書。我牢記每一個漢字,我讀的書越來越厚。

我還喜歡寫漢字,我盡量寫得橫平豎直。有一次爸爸媽媽的同誌們帶著他們的孩子來玩兒。當他們知道我沒有上學卻會寫字,就感到驚奇。大人們圍坐在桌邊說話,孩子們就圍在我的床前。他們說你寫字給我們看看。我於是就一個個地寫,一個孩子說你寫得真好,我是說又幹淨又整齊,但是你寫的字倒插筆畫兒。我頓時麵紅耳赤,沒有老師,我能不倒插筆畫兒嗎?後來他們又讓我寫漢語拚音,又一個孩子說你寫得又幹淨又整齊,她還說你比我們班的×××都寫得好。我這才不太難過了。她拿我的本子給她的媽媽看,那位阿姨說這些拚音寫得真漂亮,就像英語。

我問,什麼是英語?

阿姨說英語就是英國人、美國人說的話,他們的文字是拚音。

這便是我對英語最早的印象了。

我又翻看N送給我的書。這本書講的是什麼,這一組組的黑色字母又代表什麼?我翻開第一頁,試著讀第一句,這一句很短,隻有五個字母:Hello,我讀出來: “哈嘍。”我想起在一些抗美援朝的電影裏,那些美國兵就常說“哈嘍”。我的發音跟他們說的基本相似。我激動起來,我想繼續往下讀。第二句是:Good morning.這次我失敗了,我不知道Good怎樣讀,兩個o在一起應該讀什麼?是讀兩次o,還是讀一次o,那天我的日記是關於兩個o的猜想。後來一連幾天我都陷在兩個o的猜想之中。我趕忙給N寫信,請他告訴我讀英語的方法。

我每天都捧著 《 英語九百句 》 發愣,愣著就看見自己在跟一個藍眼睛的人說話。我說得很流利,他也說得很流利,說的是什麼我卻聽不清。我熱切地盼望N的來信。一連十幾天過去,又是二十多天過去,N沒有信來。那天晚上我剛剛睡著,就看見自己從一個樓梯上下來,忽然一個穿一身黑衣服的高個子男人將我攔住,塞給我一摞紙,他握著一隻手槍惡狠狠地說,聽著,你必須馬上把這些東西翻譯成漢語,否則……他的麵目很猙獰,我接過那遝紙,上麵密密麻麻印滿了字母,可我一句話也看不懂,我猛地衝下樓,拉開一道又一道門向外跑去,可那些門一道又一道,我怎麼也跑不出去,我累得精疲力竭,我大口喘氣,大聲喊叫,猛地我睜開眼睛,窗外,是一輪泛著銀光的月亮,透過玻璃窗,如水的月光傾瀉進來,我發現那本厚厚的 《 英語九百句 》 正擱在我的胸前,我的雙手壓在那本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