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舊雨
羈泊的人總是要回憶,回憶不過是在還往昔的債吧。流水光影間的一雨一木,一顰一笑,均是我們在往日間欠下的債務。
回憶最好的色調,如陽光黃昏最初暗下來的光陰,在小巷斑駁的粉牆,在拓片一樣延綿的黛瓦,像玻璃杯上淡黃的茶漬;或是一個孩子拿著他的小板凳,安安靜靜坐在奶奶的身邊,奶奶縫著他剛剛掛破的衣衫,厚厚的老花鏡微微混濁的顏色;或是卷簾的屋內,手持一管,在素宣上揮毫,案幾之上燈罩裏的鵝黃掩衣而立,仿佛裹著一層脈脈的薄霜;或是淡淡的雨後,斜暉屋簷下、水井旁、電杆下、梧桐香樟桂花樹邊暗綠的苔蘚;或是少年的午後的夢,惺忪著眼睛,摸一摸醒來的想象和記憶;或是打穀場上,堆滿穀子的坪地上可能安詳睡眠的顏色,夕陽在這一刻,很婉約的微黃;或是,初晨,剛剛掀開紗布的豆腐,熱氣淡淡地浮了上來,賣豆腐的女人雲鬢在霧氣裏;或是藤影間,一家人吃飯吃酒吃煙熏茶的顏色……
回憶的色調是故識許久,卻又是剛剛被發現的顏色,如我們與一個婉約的女子一見如故,或是看一眼就愛上了她,回憶啊,看是萍水相逢,其實故知多年。
這樣說下去,舊雨的題目愈發地覺得有種審美上的詩意,因為舊雨是回憶間的物質和精神,傳神的詩意,傳幹淨之神。周作人寫過《苦雨》,盡管苦不堪言,但也是詩意的,把苦日子過出詩意,是一個藝術家的情懷。
雨霧間,羈泊異鄉的人在微笑,這是一個浪子的顏色,一種浪跡天涯或闖蕩天下或他鄉遊牧的顏色。我離開故土的時候,就是滂沱的雨。舊巷的香樟顏色如積雪融化,天空我看不清楚,是大片大片空蒙的紫,且濃且淡,我提著兩大袋子的書遠行,好像靈魂一定是從書間讀出來似的。
於回憶的精神,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出發還是已經到達。轉瞬間,年代的長短、故土的氣息如幾案間插在瓶間的紫草,若有若無,歲月終是不深不淺了。
雨,是歸依與遊牧間最好的調和。
春雨在蕩著清風的桑園上沙沙,綠幽幽的桑葉明明晃晃,是一種期待明暗變化的搖曳。文具盒間的紙上黑黑點點,從針眼裏鑽了出來,新生的蠶寶寶真小啊,比女人的心事還小。我跑到桑園裏去采桑葉,我覺得“采”似乎比“摘”要好聽,其實故鄉的人總是說“摘”的,說“采”會被人用不一樣的眼神看你。桑園裏泥濘一片,我沾了一腳的泥回來,在院子門口的水泥地上跺了半天的腳也跺不幹淨,泥星從客廳一直滴到了我的臥室,母親看見總是要罵人,我置若罔聞。
從桑園回來,微雨在頭上灑了一層細細的水珠,遠遠看來是白了少年頭。我把桑葉丟進盒間,幾條黑線在嫩綠上蠕動,幾乎可以聽見沙沙的吃食的聲音。當然沙沙的聲音也僅僅是我的臆想,隻有當蠶寶寶長到一定的時候,在安靜的夜間,才可以聽見“沙沙、沙沙”的聲音。這是很好聽的聲音,仿若天籟,或者原本就是。如果要我說一說晚春的聲音,這種應該是很棒的代表,如果是詩人聽見,或許他會比寫出好詩句還激動。桑葉在盒子裏,開始會出現一點針眼的洞,針眼漸漸地大了起來,像紙張被火從底部暗暗點著,看不見火,隻有一點一點的吞噬。有一種桑葉葉麵特別大,一摘下來,葉根會冒出幾滴奶白的液體,我們管它叫做“牛奶桑葉”。蠶寶寶最喜歡吃這種葉子,拉出來的糞便,像一節節的小電池,看到這種糞便,就大可放心了,此時的蠶寶寶肯定是最健康的。
這個時候,我們會玩一種叫“打彈子”的遊戲,用蠶寶寶做賭注,生命啊,不過是命運的一場豪賭。遊戲是用腳滾動玻璃球,擊中對方的球就算贏。也有用鐵球的,最大的有鉛球那麼大,這是我見過的最形象的“小巫見大巫”。一群孩子在小巷口或是校園的操場上一決高低,春雨在頭頂如弱水三千,像許多年後我的遇見,在一處拙文中——
雨厚如絲絨,斷斷續續,人的心也跟著在落雨,春天的影響力如階沿上的青青苔色,雨遺落路麵就染墨,墨色青青,春色深深,有此情綿綿的感覺。
這樣的雨裏,江南依稀,有個新朋友說江南難忘,我覺得這是溫文軟玉的江南的毒藥作用。是水鄉的胭脂輕點,點在雅軒裏的青花之上。舊歲間,我一個人在蘇州獅子林的繡球花前靜坐,感覺站在另一處看自己的歲月,淡藍色的繡球花一層一層地開著,我看著自己新寫的《上海日記畫本》的手稿,隻覺得四周空曠,找不見一點樹影花蔭,如此的幹淨,如此的舒服。雨就弱水三千地下了,我坐在門檻上記筆記,抬頭,黛瓦之上有新梨青青澀澀,漏窗深處竹影婆娑。細雨淋了一身,渾然不覺。那雨在來年的春分月份與我重逢了,氣息上是如此的沉靜……
長大後有一個朋友說,好想在這樣纏綿的雨間再談一次戀愛,頓時刮目相看。我穿著雨鞋,使勁地滾動著腳底的玻璃球,泥沙地上滾出了一道道溝,筆直地指向對方的玻璃球,這是最基本的瞄準工作。對手目不轉睛,他心裏一定在不停地說“打不中,打不中”。因為我常常這麼說,有時不小心會喊了出來,這是被視為違規的,對方會惱怒:“吵死不是?”瞄準後,用腳板使勁一滾,擊中對方的球,帶起一串泥水,甩了對手一臉,心情低落的他會趁機罵“野崽”,運氣不好的他隻好悻悻地從盒子間拿出一條細細白白的蠶寶寶。我得意地笑,梅雨打濕了肩膀和後背,絲毫不覺。一個傍晚過去,天蒙黑了我們還樂此不彼,有的孩子輸得很慘,回家時,臉幾乎都要垂到地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