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朝的天空
這應該是上個世紀70年代,或者還要早一點,兩位國外學者談起中國的事了。
日本創價學會的會長池田大作,在一次聚會上,與英國的曆史學家湯因比,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華夏文明。這位日本作家、政治和宗教活動家,忽發奇想,問這位專門研究東西方文明發展、交流、碰撞、互動的英國學者:“閣下如此傾情古老的神州大地,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生活在中國這五千年漫長曆史中的哪個朝代?”
湯因比略略思索了一下,回答說:“要是出現這種可能性的話,我會選擇唐代。”
“那麼——”池田大作試探地問:“你首選的居住之地,必定是長安了。”
中世紀的長安,作為唐朝的首都,幅員廣闊,人口稠密,商業發達,文化鼎盛,是公元9世紀前全球頂尖級的都市,堪與古羅馬帝國的大羅馬地區媲美。現在的省會西安,不過是在原來皇城及部分宮殿基礎上建起來的小而又小的新城,與當年龐大的長安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在今天的西安,仰望蒼穹,很難想象當年那近一百平方公裏的唐朝都城的天空,該是何等的氣勢。
1924年,魯迅到西安去了一趟,就是為了這個天空。他一直有個長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主人公是楊貴妃,因此,他來到故事發生的背景地,無非實地考察一下,尋找一點感覺。這種做法,在當今先鋒才子眼中,自然是老派作家的迂腐行為了,他們一定會大搖其頭,麵露鄙夷之色的。
“唐朝的天空”這個說法,是魯迅30年代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提出來的。他說:“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於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裏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
生活之樹,有時也不常綠。不看倒好,一看,結果卻大失所望。
此長安已非彼長安了。在唐以前,這裏曾是西周、秦、西漢、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其中還包括黃巢的大齊等十一朝定為國都的城市,時間長達千年之久。但到唐代末年,有一個比黃巢更殘忍的朱全忠,“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資治通鑒·唐紀八十》),經過這次徹底破壞以後,如劉禹錫詩雲“金陵王氣黯然收”,長安風水盡矣!嗣後,除了李自成的短命大順,沒有一個打天下坐江山者,有在這裏建都立國,作長治久安之計。所以,魯迅以為來到這個以羊肉泡饃和秦腔聞名的西安,就能夠看到大唐鼎盛時期的天空,那自然要徒勞往返了。
魯迅此次訪陝,看過秦腔,買過拓片,有沒有吃過羊肉泡饃,不得而知。但這些離唐朝太遠的事物,大概無助於他的創作。於是,那部長篇小說《楊貴妃》,遂胎死腹中,成為現代文學之憾。
不過,唐朝終究是偉大的唐朝。英國的湯因比,如果讓他再活一次,竟願舍棄倫敦而就長安;從來不作長篇小說的魯迅,卻要為唐朝的楊貴妃立傳,還破天荒地跑到西安去尋找唐朝的天空。我一直忖度,應該不能以今天基本貧瘠的西部狀況,來考量兩位智者對於那個偉大朝代的認知,從而覺得他們的想法,屬於“匪夷所思”之類。看來,這個朝代,這座城市,不僅在中國曆史,甚至在全人類曆史上,也有著難以磨滅的影響。
在中世紀,自河洛地區、關中地區,以及長安而西,越河西走廊,一直到西域三十六國,由絲綢之路貫穿起來的廣袤地區,由漢至唐,數百年間,中土與邊陲,域外與更遠的國族之間,沒斷了沙場廝殺,兵戎相見,金戈鐵馬,狼煙鳴鏑。即使到了隋末唐初的公元7世紀,李世民開始他的貞觀之治的時候,據錢穆《國史大綱》:“自隋大業七年至唐貞觀二年,前後十八年,群雄紛起者至百三十餘人,擁眾十五萬以上者,多達五十餘,民間殘破已極。”但是,應該看到,冷兵器時代的戰爭,無論怎樣鐵蹄千裏,怎樣傾國來犯,其實,倒是某種意義上的“綠色”戰爭,相當程度上的“環保”戰爭,對人類居住環境的危害,不是那麼嚴重。甚至不如現在一個縣城裏的小化肥、小造紙、小化工,更能糟蹋地球呢!古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回家繼續種莊稼。所以,地照樣綠,水照樣清,空氣照樣清新,天空照樣明亮。
中古時期,由於森林的蓄積,植被的完整,水土的保持,雪山的融化,河川湖泊的蒸發和補給,都還處於正常狀態,因此,曆經戰亂的古都,由於“八水繞長安”的大氣環境,能夠保持空氣濕潤、林木蒼翠、鳥語花香、鬱鬱蔥蔥的氛圍。所以,才有可能出現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場景。
雖然,詩的後兩句“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似乎有點悲涼,那也隻是我們讀者的感受,當事人就未必了。實際上,元二出了陽關,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塞上曲》)的安西之域。別看氣候幹旱,人煙稀少,沙塵肆虐,烈日炙烤,那也是引人向往的一個去處。
第一,當時的漢民族,還不那麼深受禮教的束縛,敢於向往自由,能夠追求率性,比後來的中國人要敢愛敢恨一些;第二,當時的少數民族,尚武少文,更為放蕩放肆,感情強烈。來自長安的元二先生,會在那弦歌嘈雜、觥籌交錯、燈紅酒綠、舄履雜遝的帳篷中、毳屋裏,生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嗎?光那些達阪城的姑娘,就夠他眼睛忙不過來了。
由於南北朝到隋唐的數百年間,中原的漢民族與邊外的少數民族,不停地進行著勝者和敗者角色互換的戰爭遊戲。一個時期,大批被擄掠的漢人,被胡騎裹脅而西。一個時期,大批降服的胡人,進入漢人居住區域,打仗的同時,也是一個相互影響,此消彼長的融合過程。胡漢雜處的結果,便是漢民族的血液裏,大量攙進胡人的剽悍精神,而胡人的靈魂中,也銘刻下漢民族的文化烙印。猶如魯迅給曹聚仁的信中所說,“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這種種族的交融趨勢,一直沒有停止過,到了唐代,達到了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