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五
靈江畔又回蕩起嗚咽的簫聲,吹得淒涼而哀傷,沈四維循著簫聲過了石橋,轉過一片竹林,果見戚繼光坐在江邊長椅上吹簫。
沈四維悄悄地坐在他旁邊,聽了好一會兒簫聲,戚繼光才發現她,放下簫,說,你來了也不出聲?
沈四維說她不敢打擾,音為心之聲,細細品味這簫音,所有煩惱、仇恨和無奈,都由這一管竹簫傾訴出來了,話語反倒是多餘的。
戚繼光苦笑,問她聽出了什麼?
沈四維說她可沒聽出高山流水,倒聽出來一陣黑白顛倒、乾坤倒懸之音,還有燕雀欺鴻鵠、壯誌難酬之音。
戚繼光不做聲,還是沈四維知他心哪。
沈四維說,那你可以為我摔琴了?
戚繼光知道沈四維是來安慰他的,可沈四維說,你這樣的人還用別人來安慰嗎?自己該舔自己的傷口。
戚繼光怎麼不需要撫慰?他的心又不是鐵打的,也會流血呀!
沈四維明白,戚繼光是怕別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麵,才一個人躲到這裏來,想自己舔自己的傷口。
戚繼光一往情深地望著她,這世上,真正能走進他內心世界的,還真是隻有沈四維呀。
沈四維知道,這次他真的心灰意冷了,冷酷的現實擊碎了他五光十色的夢。
這時,一陣嗩呐聲傳來,有人在河對岸朦朧的樹林中在吹《朝天子·詠喇叭》,戚繼光神情為之一震:你聽,《朝天子·詠喇叭》!
沈四維側耳細聽:
喇叭,嗩呐,
曲兒小,腔兒大。
官船來往亂如麻,
全仗你抬身價。
軍聽了軍愁,
民聽了民怕,
哪裏去辨什麼真共假?
眼見得吹翻了這家,
吹傷了那家,
隻吹得水盡鵝飛罷!
喇叭聲消失了,戚繼光感慨地說,那年沈四維父親被處斬時,他在京師西市聽一個瞎子喇叭匠吹過它、唱過它,這本是正德年間流行於民間的歌謠。太深刻、太令人震撼了!
沈四維說,人間冷暖、世態炎涼,老百姓心裏都有數,你若再看不明白,不是白讀聖賢書了嗎?
這話又從另一麵震撼了戚繼光。是呀,旁觀者清啊!他這幾天一直在想,今後去幹什麼?去種田?他又不會。
沈四維說,學呀,再笨的人,也學得會種田的。
戚繼光說,你陪我種田?
沈四維笑道,行啊,你當農夫,我當農婆。
想不到我戚繼光空有一懷壯誌,卻落得個報國無門的下場。那就去過陶淵明的生活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也不錯。
他一邊說,卻流下淚來。
沈四維替他拭去淚痕,說你想種田,種不成的,自古亂世顯忠臣,當倭患再起時,就有人想起你了。
戚繼光有恍如隔世之感,還會有那一天嗎?
沈四維敢打賭,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佳音,有一個胡宗憲保舉他就足夠了。
戚繼光心裏是感恩的,胡宗憲對別人怎麼樣,可以拋開不論,胡宗憲對戚繼光真是恩同再造,那可不是當麵討好,背著他,胡宗憲敢當著欽差的麵為他辯誣,指斥朝廷不公,這是犯大忌的,胡宗憲都不顧忌了,戚繼光真的很感動,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顆火星。
沈四維想起舊事,把失敗之責轉嫁下屬,好像背地裏也幹了對不住俞大猷的事,可在對待戚繼光這件事上,又這樣磊落光明,這個人如此分裂,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這也正是戚繼光想問,而又找不著答案的。
在對待俞大猷的官司上,胡宗憲耍了花招騙了戚繼光、也騙了沈四維,我聽戚金印說,他根本沒把赦免俞大猷的奏疏遞上去,那不過是迷惑人的煙幕。
也許,他與俞大猷的個人恩怨太深了,不然,對我怎麼這樣仗義執言?戚繼光隻能這樣解釋。
胡宗憲退回銀子那次,沈四維幾乎認為他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了。可是沒想到……
戚繼光覺得,現在也不能說他是壞人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跟他形影不離,如果他是壞人,我自己又怎麼估價?
沈四維說,你以為你十全十美呀?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戚繼光問她,在你眼裏,自己不也是個不怎麼樣的人嗎?
沈四維說,好啊,你在這等著我呢!
戚繼光看了沈四維傷臂一眼,問她還疼不疼,傷口長好了沒有?
沈四維撒嬌地說,你才想起來問哪?
戚繼光輕輕地撫著她的傷臂,沈四維趁勢倒在他懷中,戚繼光看著她那明眸皓齒的麵孔,說了一句,此生有你,我什麼都沒有也知足了!說罷,他輕輕地吻了她。沈四維用右臂勾著他的脖子回吻,兩人熱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