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四
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衙門終日有拷問聲、哀叫聲從高高的風火磚牆裏飛出來。
提刑按察使王本固是個麵目清瘦、高顴骨的中年人,不苟言笑,為人狷介、耿直,有時到了不通人情、不通事理的地步,人送外號“活閻王”,他也確像個閻王,鐵麵無私,不管什麼人,犯到他手裏,求情、送禮、拿上司壓他,都沒用。連胡宗憲都對他敬而遠之,凡有棘手的案子,樂得不插手、不濕鞋,讓他去當惡人。說也怪,王本固並不認為上司是給他設陷阱,反倒樂此不疲。
今天他正親自過堂,白胖的像屠戶的僉事徐忠仁陪審,有書辦坐在小方桌前錄供。這是一樁叔嫂通奸、毒死親夫的命案,持水火棍的黑紅帽子衙役正在當庭杖打披頭散發的女犯人。那人被打得鬼哭狼嚎。
王本固問:招不招?不招,木驢侍候!
犯婦看一眼從隔壁推過來的木驢,嚇暈了,這是對女人最殘酷、最不能容忍的刑具了。所謂木驢,是一個像鞍馬樣的東西,刻成驢狀,驢背上豎一根半尺長的錐狀物,上刑時將女犯人剝光衣服,架上去,讓突出在驢背上的木橛子插入女人陰部,再拉出去遊街示眾。
奸婦一聽,叩頭求饒說:招,老爺手下留情,我全招還不行嗎?
王本固對僉事說:錄供。
這時一個衙役上來,遞一張名刺上來,王老爺,他說有機密大事相告。
王本固並不擺架子,平時平頭百姓來訪,他都會撥冗會見,了解冤情。聽說有人來報案,他本能地興奮,忙站起來,對僉事交代說,把口供錄下來,接著審與淫婦通奸的男犯。
徐忠仁答應道,是,王大人。
王本固來到公事房,來人正是史民。王本固認識他,這人好就好在“有奶便是娘”,舍出幾個小錢、一壺酒,他連主子胡宗憲都肯出賣,大有可利用的價值,他也就成了王本固的常客。
王本固很客氣地對史民道,快請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史民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好風,好風憑借力,送你上青雲啊。
王本固叫仆從上了茶,問,老兄有何見教?我那邊正審案子呢。
史民很會賣關子。多抓一個盜賊,杭州城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了?你升不了一級,也貶不了幾石俸祿。我要給你說的事,可是關乎你的烏紗帽幾道梁,補服繡紋是孔雀還是仙鶴的大事。
王本固知道他與趙文華的關係,為套他話,故意恭維他道,我知道,你沒少在趙大人跟前為我進溢美之詞,我心裏都記著呢。昨天我還告訴師爺,端午節快到了,得給你送點節敬銀子呢。
史民便借機宣言,我這人,誰燒香,我保佑誰,要不我能來先給你通風報信?
王本固知他一定有有價值的線索,絕不是民間雞鳴狗盜的小案子,連忙說,多謝關照。而且叫人封了五兩銀子給他。
像討好趙文華一樣,他又把偷聽到的有關田黃石印的事,對王本固從頭到尾述說一遍,又加了一條新線索,那個老太太馬上就從山裏請出來了。胡宗憲、戚繼光他們把賭注押在老太太身上,想立功呢。聽他們口氣,這老太太的兒子可能是倭寇裏的大頭目。你說,這是不是立功的機會?
辦事向來不計後果的王本固有幾分猶豫,這事棘手。胡宗憲是頂頭上司,他辦的差,我橫插一杠子,於理不合,於情也有礙。況且今後也不好共事,告上去,理不在我。
史民卻不這麼看。你怎麼死腦瓜筋呢?你幹嘛承認是他們辦的差?你是全省管刑獄的最高長官,你就一口咬定,有人告發,這老太太有通倭嫌疑,你抓了來,名正言順,等一頓大堂過下來,那把老骨頭能扛折騰嗎?一招了供,功勞不全是你的了嗎?
從戚繼光家抓人,這也犯忌呀!王本固不能忘了投鼠忌器的話。
史民卻說,戚繼光幹吃啞巴虧。不辦他個窩藏倭寇家屬,就算便宜他了,他是啞巴吃黃連。
你別說,他這主意雖陰損,卻能叫對方有苦說不出,這正符合王本固辦事的老辣風格。看得出,王本固動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