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徐克父親去開了門,門外站的是臉上化了妝的小俊,顯然是從舞廳直接來的,手裏抱著那尊貓頭鷹標本。
小俊說:“大爺,這是我大哥買的,我給他送來了……他還沒回家?”
父親接過貓頭鷹標本說:“回來了,你進來坐會兒吧!”
小俊說:“他回來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還得早早兒替他守攤兒呢!”
小俊說著轉身下樓。
徐克追出家門喊:“小俊!”
小俊在樓梯上站住。
徐克說:“路太遠,我不放心,要不你住這兒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別在馬路上攔車!我不是嚇唬你,萬一碰上個不懷好意的呢?”他一邊說一邊從兜裏取出幾張名片,找出一張給小俊,“你傳呼他!就說是我給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過,朝徐克拋了一個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間裏,見父親雙手捧著那標本。左轉右轉,正不知往哪兒放。
父親說:“貓頭鷹你也沒見過呀?你說你花那麼多錢,買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打算往哪兒擺?你開著一個印錢的工廠呀?啊?你顯富,你比闊,動物園裏那麼多貓頭鷹,有本事你倒是全買回家來呀!”
徐克從父親懷裏捧過標本,一聲不響便往自己房間走。在他自己房間裏,他捧著標本,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兒擺。
父親跟到了他的房間門口,望著他,繼續訓斥:“你明天立馬把她辭了!老子當你的雇員,老子天天去給你守攤兒!”
徐克一時忍無可忍,突然將標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親一驚:“你!”
父子倆互相咄咄地對視著……
父親猛轉身,走入了另一臥室,臥室裏擺放著徐克母親的遺像。父親注視著,感傷地說:“這地方是他花錢買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這當老子的,說一萬句也不頂一句。他媽,跟我走,咱有點兒誌氣,咱回從前的老街老院兒老房子去。”
父親將遺像揣在懷裏,跨出房間,指著徐克說:“兒子,我有養老金,我不用你養活!就是你媽活著,我也養得起她!我們走,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我看你不順眼,你瞅著我也別扭。”
父親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門關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著標本,將它跺踏扁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燈。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處找煙吸。
在打火機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臉上淌著一行淚。
他又仰躺下,繼續吸煙。
他確實傷心起來,在淚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臨去北大荒那一年,他親口對癱在床上的母親說的話:“媽,咱家的小偏廈子就要蓋好了,陽光可充足了!我再給你盤個小火炕,過些日子你就可以住過去了,就可以見到陽光了。”
甚至他還想起了自己下鄉以後寫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廈子,還得上一遍牆泥,要不我媽住著會冷。”
徐克按滅煙,拉亮燈,又坐了起來,呆呆瞅著立在床邊的黑色的維納斯……
他一把抓起煙灰缸,似要朝維納斯狠狠砸過去——那煙灰缸是頭臥牛,牛背上騎著個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瑩瑩,看去價錢也不便宜。
他瞧瞧煙灰缸,沒舍得朝維納斯砸,舉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表——十一點多了……
他離開臥室,來到了客廳裏,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過廳裏,打開冰箱,取出一聽飲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著飲料回到客廳。
他發現了自己帶回來的兩卷畫,在沙發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拿起另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將兩卷畫都撕了,投入了紙簍,想了想,又將紙簍拿入廁所。
客廳中,暫時空無一人了,這裏有一排書櫥,櫥中一冊冊精裝的各方麵的書,仿佛在無言地證明,主人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者。
還有報架子——一般辦公室裏常見的“官報”,應有盡有。
廁所裏傳出衝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