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張萌說:“說吧,看見了遊鬥我父親的情形是不是?從現在起,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使我感到震驚了。”
郝梅說:“張萌,先到我家去住幾天吧!我爸爸媽媽一向挺喜歡你的,絕不會歧視你。”
“你爸爸媽媽從前喜歡我,那也許因為,我從前是區委書記的女兒,而現在我是‘走資派’的女兒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無言。
王小嵩不平地說:“張萌,你怎麼詆毀她的一番好意呢?你這麼說太……太……”
張萌說:“太不厚道、太不盡人情、太不識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麼叫公正呢?”她將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麼?我父親的罪狀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麵,重用你父親那位資產階級出身的工程師。也許明天你父親就是我父親的陪鬥人。”
她們彼此對視著。
郝梅眼中湧出了淚,她猛轉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譴責地瞪著張萌:“你!”
張萌從地上撿起相冊,翻看著說:“他們勒令我及早和我父親劃清界線。我回答他們——見他們的鬼去吧!”她說著,手捧相冊,走到了王小嵩跟前,“於是他們扯掉了我的紅衛兵袖標。”
王小嵩這才發現,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別針卻還在衣袖上。
張萌垂下目光瞧著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紅衛兵袖標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張萌說:“可你,尊敬的紅衛兵小將,為什麼不將袖標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裏呢?”她一隻手緩緩拽出了他的袖標,用兩根指頭捏著,“怕引起我的嫉妒,是麼?”
王小嵩氣呼呼地一把奪回了袖標。
張萌突然發火,雙手舉起相冊打王小嵩:“滾!滾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同情!快滾呀!”
王小嵩護著頭逃出了張萌家。
她家傳出張萌的哭聲。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說:“你千萬別生張萌的氣。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她平時除了對你還友好些,在別的同學麵前卻驕傲得很,她怎麼能一下子接受得了這樣的現實呢?”
郝梅無語,隻是快走。
王小嵩說:“是你找我陪你到市裏來看大字報的。街上挺亂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無語,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門。
郝梅母親的聲音:“誰呀?”
“媽,是我。”
門沒開,仍然隻能聽到母親的聲音:“小梅呀,就你自己麼?”
王小嵩說:“阿姨,還有我,王小嵩。”
“就你倆吧?”
“就我倆,媽,你快開門吧!”
不見母親露麵,隻見門開了一半——他們一進去,門立刻又關上了。
廚房裏飄出的煙,使郝梅一進門就嗆得咳嗽起來——而母親項上掛著口罩。
郝梅問:“媽,你在幹什麼呢?”
母親用身體擋著廚房的門,掩飾地說:“飯焦了。你們快進屋吧。”
王小嵩欲在客廳門口換鞋。這是他來她家的習慣。
母親將他推入客廳:“別換了,都文化大革命了麼,還換什麼鞋啊!”
客廳。
書架幾乎空了——隻有幾本《毛選》和建築設計方麵的厚書,孤零零地擺在書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對視。
郝梅不安地問:“媽,家裏來過人了麼?”
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沒來,什麼人也沒來。”
“那……書呢?”
母親的聲音:“該留下的,不還在麼?多餘的,我今天沒事兒,替你父親處理處理。”
郝梅急忙轉身衝入廚房——沒來得及“處理”的書仍堆在廚房地上,母親正蹲在爐旁,繼續往爐火裏塞書。
郝梅在書堆中翻找著——《莎士比亞全集》、《希臘悲劇選集》、《俄羅斯小說選》、《愛情詩選》、《五四小說選》、《中國古典小說選》……
郝梅哭了:“媽,媽你這是幹什麼呀!都燒了,我將來看什麼呀!”
母親說:“小聲點兒,讓外人聽見!燒了,心裏就幹淨了,也免得因為這些書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書堆中挑揀著,拿起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書堆上,像母雞伸開翅膀護著身下的小雞一樣,護著書堆,哭望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