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老徐說:“聽你這口氣,倒好像什麼時候想入,和黨打個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說:“我還沒和黨打過招呼,黨倒趕著找咱們打過招呼了,還給過我一張表。我才會寫幾個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話……到現在還壓在褥子底下。”
三奶說:“他叔,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你說這共產主義——就是住樓房,大米白麵可勁往飽了吃那種好日子,究竟有沒有個譜?”
老王說:“三奶,別的你可以不信,這共產主義,你一定得信!”
“那還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趕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興許五年就實現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時候咱們街坊鄰居住的那幢樓,我一定帶人回來親自蓋!”
於是眾人都笑起來。
王小嵩等三個孩子也笑起來。
老王卻站起身告辭:“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廣義媽說:“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裏迢迢回來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親熱親熱吧!”
老王說:“小嵩,穿上襖,跟我回家吧。別在三奶這兒添亂了!”
他望望緊關著的小屋的木門,想了想,走過去,隔著門說:“廣義,你連大叔也不出來見一麵,大叔並不怪你。你心裏邊的苦,大叔全明白。記著大叔一句話——一條腿的人,要比兩條腿的人,有多一倍的誌氣,才能活得像個人樣!”
眾人都低下了頭。
廣義媽用衣裙拭眼睛。
廣義爸衝門大聲說:“你到底聽見你叔的話沒有?”
小屋裏靜悄悄的。
三奶的癟縮的嘴唇哆嗦著,老人情感堅毅地控製著感情,但眼角畢竟淌下了淚。
廣義爸說:“廣義,你今天得給我出來!”
老王朝他擺擺手,搖頭歎息著,走了。
夜裏王小嵩家。弟弟妹妹發出甜睡時的呼吸聲。
黑暗中,父母在低聲交談——母親緊貼著牆仰躺著,用胳膊支著頭。
“家裏你以後不必擔心。說說你那邊的生活吧!”母親說。
父親說:“大西北比內地更苦哇。冬天裏風沙那個大。我們有一個工友,夜裏出去解手,正趕上風沙起來了,一時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帳篷了。白天發現凍死了,才離帳篷幾十米遠。根本就見不著一片兒青菜。我們全隊人,一冬天隻靠一壇臭豆腐下飯。還缺水,我們喝的水,是用小毛驢拉的水車,到黃河邊抽上來的,像黃泥湯一樣,沉澱好幾天才能做飯。幹旱季節,老牛跟在我們的水車後麵,用舌頭舔滴下來的水,一跟跟幾十裏。渴死的牛,牛皮都剝不下來。因為牛身子裏缺水的緣故。那肉,也像糟木頭一樣難吃……你哭什麼?”
母親說:“我還能哭什麼?就不興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時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還不就是想孩子們嘛!”
“那你把孩子們帶走好啦……”母親向牆壁翻過身去。
父親說:“我也沒說一點兒不想你麼,真是的。”
父親說著,一隻手臂去摟母親的身子。
母親又轉過身子,輕輕撥開了父親的手臂。
父親說:“你有根白頭發,我給你拔下來。”
母親說:“黑燈瞎火的,你就能看見我有白頭發?”
父親向母親俯過身去。
王小嵩悄悄將頭縮入被子裏。
白天。
父親像準備出門流浪似的,背起一個打成卷兒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戀的目光望著父親。
母親說:“就不能再多住幾天?”
“不能。來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隊長,得為工友們作榜樣……誰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親身邊的王小嵩說:“爸,就讓我去送送吧!”
父親不容商量地說:“用不著。”他撫摸著他的頭又說:“你是老大,要聽你媽的。除了好好學習,還要幫你媽多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你媽不容易。記住我的話了?”
王小嵩點點頭:“嗯……”
父親抬頭望著母親:“我這次回來,最高興的是——街坊鄰居和我們的關係,還和從前那麼好。這一點對咱們窮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親表示明白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