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這什麼地方?秦石山的家。不是秦石山與妻兒一起居住、生活的市長官邸,是秦石山的老家,他父親、妹妹和妹夫居住的地方。秦石山出生在省城近郊這個小鎮上,在這裏讀小學和中學,然後考入省建專,即建築專科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下邊市裏工作,在那裏一步步上升,直到成為市長。秦石山出身低微,其父退休前是此地鎮中學的普通校工,已上七十,身體不好,臥病在床。其母親早亡。秦石山的妹妹和妹夫都在當地鎮政府工作,是一般幹部。

其實秦石山不是專程邀劉研究員到這裏,他是來探望自己的父親,順便請劉暢一起走的。他沒說如此研究目的何在,與周水沐的論文有何相幹,劉暢也不問,反正自會明朗。一行人到達時,家中熱騰騰已經擺好一桌食物,都是當地產的山珍土貨。那時還不到十一點,早飯不是早飯,中餐不是中餐,秦石山說不管,到了就吃。於是大家入席,紅菇土雞湯,白菜粉絲肉,炒青豆,煮筍幹,河蝦溪魚,全都好吃之至。

劉暢不客氣。她對吃最沒意見,她隻一條,就是不喝酒。秦石山跟他妹夫兩個男人喝,開了瓶茅台,一杯接一杯。秦的妹妹悄悄做手腳,每次隻給他們續半杯,秦石山即朝她板臉,說幹什麼?這誰管誰?

劉暢打抱不平,說難道秦市長酗酒成性了?

秦石山說他個人對酒毫無興趣,他的市長官邸從不開酒。今天跟妹夫得喝,妹妹妹夫夫妻倆替他照料老父親,辛苦了,用酒表示慰問。

劉暢說她知道秦石山很能喝酒,她在“香格裏拉”領教過。秦石山說那種場合免不了要喝。基層官員不會這個可不行,碰到一些重要領導重要場合還得豁出去,敢往死裏喝。這很要緊,喝酒爽快有助於他走到今天。

劉暢說:“現在輪到別人在你麵前爽快,敢往死裏喝了,是不是?”

秦石山笑,說還早。這不是才走到蒼柏關嗎?離東京汴梁距離尚遠。

他忽然放下筷子,時其妹夫端一臉盆溫水正往樓上走。秦石山起身,接過那水上樓。劉暢問樓上什麼事?秦的妹妹說,老人住上邊,半身不遂不能淋浴,隻能溫水擦身。秦石山每次回來都要給父親擦一遍身子。

十幾分鍾後秦石山走下樓來,背上背著他的父親。老人幹瘦,表情呆滯,靜靜伏在秦石山的背上,手臂搭在秦石山的胸前。秦石山是小個子,腰一彎背個老人頓時更見其小。但是這種時候他還顯得紋絲不亂,步履很平穩,背著老人一步步下樓,一直走到樓下院子,把老人放在院裏一張藤椅上。

他說老人想曬曬太陽。

然後繼續吃飯。吃完飯沒多耽擱,秦石山把老人再背上樓,一行人即告辭離去。

路上,秦石山問劉暢此行有什麼發現?劉暢說土雞湯不錯。秦石山大笑,說難道沒有改變一點印象,還是“人品低劣”嗎?劉暢說原來秦市長記仇呢,她應當為秦市長的孝心熱淚盈眶嗎?秦石山說這個不必,他隻想為劉暢的論文提供素材。他父親其實很值得劉暢研究。老人家特別不起眼,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但是就是這老人教他男子漢要辦大事,要高瞻遠矚,敢想敢為,沒有老人哪有他的今天。父親曾經給他一顆鵝卵石,讓他試著用小拳頭把石頭握碎,說一天不行,兩天不行,總有一天能行。

原來他拳握硬物出於家教。

就說這些。除了研究吃,見識威風凜凜的秦市長如何孝敬老人,此行並無曆史。

劉暢覺得分外奇怪。

兩個月後,劉暢在本院學術刊物的曆史輯裏見到了抗日英雄黃勝。該欄目的責編有兩人,一人輪流負責一期。在劉暢拒絕之後,周水沐通過另一個路徑解決了問題。

後來周水沐寄來一份當地報紙,在報屁股短訊欄裏畫了一道紅線提請重視:本市方誌辦副主任周水沐所撰《一個塵封的抗日英雄》榮獲市社科論文一等獎。

劉暢大笑。周水沐終於如願以償。任務完成得不錯,秦市長龍顏大悅,賞以升職,另外有獎。現在蒼柏關可熱鬧了。北宋的官道,抗日的戰場,小賣部裏有售宋代官服,還有悍匪的舊馬刀和獲獎論文。秦市長的主題公園真是豐富多彩。當然再豐富也不幹劉暢什麼,說到底悍匪黃勝與劉暢無關,她說過這事可疑,打算開展調查,為秦石山寫研究論文,用力扔到桌上。確實不過是為舊往耿耿於懷,意氣之詞。

接著就過年。春節後不久,有天午夜,劉暢在夢中被電話鈴驚醒。她在下意識裏感覺不好,騷擾電話又來了!哪想卻不是陌生人騷擾,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氣喘籲籲,興致勃勃,異常快慰地向劉暢報告了一個特大新聞:“秦石山壞事了!”

“什麼?”

“他也有今天!哈哈!”

欣喜快慰真是溢於言表。她一定興奮得手足失措,徹夜不眠。

秦石山壞什麼事了?該領導大權在握大半年,身邊到處“秦市長秦市長”,其實隻是代理市長,還需要待來年人代會上依法履行選舉手續。他沒走過最後這道程序,在年初人代會召開前夕被緊急撤換。上級調派省水利廳長去該市,按法律程序提名,頂替他作為市長候選人提交人民代表大會選舉。

這種緊急換馬的情形很罕見,通常隻在發現原擬任者有重大問題或重大嫌疑時才會。目前有關方麵對此的解釋是秦石山另有安排,確切的原因和解釋還有待明朗。情況驟變後秦石山已在本地消失,有傳聞稱他被省裏來的人帶走了。不管出的是什麼事,市長已經給別人當上,“秦市長”在該市已成曆史。

劉暢問周水沐:“會不會跟蒼柏關改道有關呢?”

周水沐說那件事秦石山真是傷了幾個大家夥。不管做得多周到,反正人家認他,是他幹的,所以總有人搞他。他可能以為自己壓得住,其實事情都會變化。眼下當官的不能給絆住,一絆住就得查,一查多多少少總能找出點事,要麼錢,要麼女人,*。這回有他秦石山的好戲看了。

劉暢刺他:“你呢?周副主任,正科級。你是錢,女人,還是販賣假貨?”

周水沐大叫:“劉暢你饒我一次不行嗎?”

劉暢罵他,說真煩,別再給她打這種電話了。

其後周水沐沒再騷擾。劉暢卻在一個飯桌上意外聽到了有關秦石山的新消息。

劉暢的師兄喜得貴子,張羅請客,劉暢有吃。賓客中有一個特殊人物:陳處長。大半年前,這位官員帶著一個隨員,報稱是考察組成員,找劉暢核實群眾對秦石山的“反映”。不想他竟是師兄妻子那邊的親戚。劉暢跟他在飯桌上一見,居然彼此印象不淺,一眼相認,於是免不了要提起秦石山來。

陳處長說這個秦石山沒當上市長,人卻還“健在”,不像外邊傳的那麼嚴重,沒給抓進去,隻是先掛起來。如果沒查出大事,也還能另有任用。

劉暢詢問秦石山究竟出的什麼事?那人搖頭,說挺意外,本來穩穩當當的,突然有人在人代會召開前夕到處散發舉報信,指他貪汙受賄,嚴重*,弄虛作假,道德敗壞,列了七八條問題,其中一條很小兒科,叫偷改學曆,欺騙上級和公眾。學曆問題不像貪汙受賄,相對比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秦石山在省建專畢業後參加工作,沒讀過本科。當副市長後參加過省內一所大學在職研究生課程班的學習,拿的是結業證,不能算學曆。他的登記表學曆一欄卻填為研究生。

劉暢搖頭,說她罵過這人的人品,說得可能過頭了。但是有一點是確實的,他非常講現實,好像不太注重真實。需要的話,改一改登記表算什麼?他敢做,也會做,而且還能振振有詞。但是這種事有這麼重要嗎?足以讓一個人當不成市長?

陳處長說這要看情況,通常情況下一個人可以從早到晚哈欠連連,什麼事都沒有,特殊情況下一個哈欠足以把他毀掉。這一回就這樣,除學曆之外,秦石山還被人指為籍貫有假。秦石山是當地籍人,卻把自己的籍貫填報為省城。市長一職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擔任。因此沒有辦法,光這條,隻能把他先撤下來。

劉暢說不對啊,秦石山老家確實在省城,他是在省城近郊一個小鎮出生長大的,她到過,他的父親和妹妹一家至今還生活在那裏。

陳說他那個處不負責辦案,情況都是聽說的。具體細節不清楚,隻知道籍貫真有不實。也不止這些。時下一些官員跟什麼老板啊女人啊不清不楚,這位秦石山也跟一個女人不清不楚。不是小姐情人女秘,居然是幾十年前的一個老土匪婆。

劉暢說怎麼會呢!不是老土匪婆,是當地舊時一大土匪,叫做“悍匪黃勝”。

陳處長說不管土匪還是土匪婆,聽起來很奇怪,但是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事情。如果隻有這些,這個人終究還會東山再起。

“沒準該來當我們院長了。”劉暢笑道,“他總說他看得很遠。”

那時她有預感,事情不會那麼平凡。秦石山曾說那個關口已經過去了,顯然它不是那麼容易過去的。劉暢有幸陪同秦市長見證過該關口,也許很榮幸她還能繼續有所見證,對秦市長的種種可疑做重大發現?從當年一段舊城牆開始,他們有不解之緣。

果然,十多天後又來了兩個人。這回不是考察組,也不自稱辦案人員。兩位客人中為首的姓張,張主任,來自秦石山當過代理市長的地方。他們說,奉上級之命,找劉暢了解一些情況,涉及秦石山的。

這回談的除了“古蒼柏關遺址研討會”,還有《一個塵封的抗日英雄》。兩件事的主角都是秦石山,劉暢也大有幹係:她在研討會上推翻眾議,她還拜讀過周水沐的獲獎論文,給予很高評價,促使其發表於重要學術刊物上。

劉暢說這些情況是真是假很好落實,她不想多費口舌,她隻想知道為什麼。

張主任說他們希望得到劉暢的幫助。秦石山是否用一部高檔手機和三千元,授意劉暢合謀起事?後來秦石山是否親自過問,打電話,幫助周水沐發表那篇文章?

劉暢感覺不痛快了,即胡攪蠻纏。她說她想不起來。她拿過人家手機嗎?還有三千塊錢?她怎麼不知道?手機和錢都哪去了?吃掉了嗎?秦石山那麼大的領導還給她打過電話?這麼榮幸啊?她是不是非得想起來不可?這些事是不是很嚴重?

張主任說是的,很嚴重。

劉暢說為什麼?

張主任說如果屬實,就涉嫌在重大事項上弄虛作假。

劉暢說聽起來嚴重多了,顯然不再是小兒科的毛病,足夠他受的。

張主任說一切都應實事求是。為了慎重起見,他們希望劉暢仔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提供詳細準確的書麵材料。

劉暢冷笑,說由於沒練過書法,自己從不在類似論文上簽字,不管其準確還是虛假。但是現在她想起一些事情了。關於蒼柏關遺址,秦石山做的是好事,弄虛作假的是別人,不是他。土匪那篇文章她覺得很可疑,但是它有那麼重要嗎?

張主任說有個情況劉研究員可能不清楚,他們也是才知道的。這位黃勝跟秦石山有關係。實際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係親屬,是他的親祖父。

劉暢大驚:“這怎麼會?”

他們說很可能是事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