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於肇其氣壞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塗森林就勢趕人,揮手讓於肇其快走,趕緊到公路上跑動,忙碌公務。有什麼好事等他從俄羅斯回來再講不遲。於肇其不說話,黑著一張臉轉過身,塗森林又把他叫住,指著桌上裝錢的信封說:“先拿著吧。”

“什麼話!”

塗森林就自嘲,說行,如此看來本次出國經費充足,可以給老婆買幾條披肩。

於肇其再次發話,還問塗森林究竟怎麼回事?一個所謂知情者舉報一個交通局領導,怎麼會報到檔案大樓這邊來?簡直奇怪!到底誰說的?

塗森林說這很簡單:要出國了,去俄羅斯品嚐黃油和黑麵包,心情特別激動,昨晚睡不著,吃了安定,結果就做夢,夢到了列寧同誌。

“他跟我說的。”他說。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飯店大樓前的廣場上站著個人,戴頂圓柱形鴨舌帽,站姿一動不動,是一座雕塑。這不是俄羅斯人,卻是法國前總統戴高樂。翻譯小張說,這家酒店有法資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舉辦奧運會,運動員就住這家酒店。這裏保安措施相對嚴密。

小張來自省外事部門,懂俄語,到過俄羅斯,一路上他特別關注保安措施。他讓大家把證件、錢和細軟什麼的放在貼身小包,隨身攜帶,不要放置在行李箱裏托運,以有效防盜。小張說眼下中國小偷厲害,俄國的小偷也不遜色。人家不像咱們飛車賊砍手黨那樣凶猛,但是技術水平高,什麼鎖都能開,什麼包裝都能解,解開了還能複原,你都不明白他怎麼弄,隻知道裏邊的東西沒了。所以細軟貼身保存為宜。

塗森林插話,讓大家特別注意小張的提醒。塗森林說,他一位朋友去年訪俄,團組裏有兩位跟小偷“哈羅”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這種事自己很難受,別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緊一點。

大家都笑,說塗局長有警惕,快傳授點防盜經驗,免得大家讓小偷“哈羅”。塗森林說這有點難。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陽光,真不知道怎麼對付。他的防盜高招很簡單:聽朋友介紹後,特地讓老婆在短褲頭裏邊加縫一個暗袋,有了這東西,不怕俄羅斯小偷厲害,隻愁盧布和細軟偏少。

眾人大笑。塗森林也哈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稱,很燦爛很陽光。

其實那時他心裏正走神。說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讓塗森林想念起於肇其。此刻小於怎麼樣?在跟誰“哈羅”?不會被誰“哈羅”了吧?

他們是從北京直飛莫斯科的,團組相當精幹,共十一名成員,團長是省局李局長。省局辦公室主任小夏為秘書長,翻譯小張,然後是八個組員,來自各地市。公務出訪,自然公事為主,到達莫斯科,俄方接待單位提出一張接待日程,參觀數個檔案機構、雙方同行座談,另加遊覽。這時塗森林就打聽紅場,還有列寧墓,詢問安排了沒有?小張說錯不了,中國來的團多有這個項目。塗森林說那好,到俄羅斯買個披肩有必要,也不能隻知道買東西。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找點熟悉的東西,親切親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紅場。俄方請了個懂中文的導遊,因為日程很緊,在那裏隻一個上午,導遊讓大家二選一,或者是克裏姆林宮,或者是列寧墓。兩地點都挨著紅場,但是沒法都進,因為參觀者眾多,都要排隊,有時要排幾個小時,因此隻好有取有舍。團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宮,塗森林則力主拜謁列寧。他說從小知道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也就是列寧。研讀人家寫的書,背誦人家講的話,多少年了。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慮捉老鼠多了,書讀得少了,但是畢竟以前記住的東西還在。到此一遊,不去看看會感到永久遺憾。

團長拍板:“到那兒再說吧。”

他意思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到紅場看排隊狀況,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兩全其美。這主意透著聰明。

一行人上車去了紅場。到達時天下小雨,雨蒙蒙中塗森林隻好永久遺憾:當天因某緣故,列寧墓暫不對瞻仰者開放。但是列寧同誌舉著雨傘在列寧墓外頻頻招手,用相當熟練的中文向塗森林熱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個頭長相衣著跟電影、畫報上的列寧幾乎一模一樣,動作語氣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擔任特型演員。這位模仿者在紅場上招攬遊客,對貌似中國人者尤其熱情。誰有興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須付盧布若幹。

團中同伴起哄,讓塗森林過去跟“列寧同誌”拍一張,聊補未得拜謁之憾。真的見不到,仿的也行,人家還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員,像極了,拍起來多有趣:“列寧同誌”於列寧墓前親切接見來自中國的塗局長。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掛辦公室一麵牆。

塗森林趕緊走開,他說盧布問題不大,牆也足夠,隻是感覺不對,不能這麼幹。

恰在其時他的手機響鈴了,柯德海的聲音傳到了紅場上。

“老塗你在哪兒?身邊有座機嗎?”

塗森林出國前,特地讓局辦公室給自己的手機辦了國際漫遊。他是局長,出門十多天,單位裏總會有些事情需要聯絡。手機的國際長途資費貴得驚人,塗森林出國後一直開機而不接,電話鈴響,看看號碼顯示,然後回發一條短信,告知自己出國,有事短信聯絡。國際短信也貴,比電話卻要便宜許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來電話,塗森林一秒鍾都沒耽誤,立刻接聽。

“我在外頭,”他告訴柯德海,“你說。”

柯德海問俄羅斯怎樣?感覺不錯吧?塗森林說俄方提供的參觀點有價值。雙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礙是語言不通,難以仔細打聽防鼠滅蟲等事項。其他感覺不錯。

柯德海道:“跟你說件事。”

他的口氣平和,敘述非常簡潔,講的還是於肇其。此時此刻,他們間急迫到非得進行這種國際漫遊聯絡的事情,當然除小於無他。

這於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幾小時前。時柯德海列席市長辦公會,於肇其在會場門外守候了將近一個鍾頭,在柯德海有事出場時把他攔住。他們去了柯德海的主任辦公室,談了二十幾分鍾。於肇其情緒衝動,說有人講他拿了一個肖老板十萬塊錢,純屬造謠。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說此前沒聽過這事。

“我隻能這麼說,老塗你知道的。”柯德海在電話裏說。

塗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當跟於肇其談,他就沒必要繞個彎,把塗森林拖進來當第三者,讓塗森林在百忙於滅鼠和出國之際還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馬,當然有他的原因。事實上那天柯德海也沒有直接提出讓塗森林找於肇其,他匆匆來去,含糊其辭,隻說怎麼辦呢?了解一下情況吧!不提具體要求,不言之中兩人彼此有數,心照不宣。塗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幹什麼,柯德海知道塗森林會怎麼辦。塗森林跟於肇其談話後曾電話反饋過,柯德海知道於肇其情緒衝動、反應激烈,卻沒估計到他會直接找上門來。這小於聰明過人,他知道市檔案局大樓飛來飛去的蟑螂不可能獲知並傳遞案情,塗森林的消息來源肯定很特殊,於肇其有理由猜測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還這麼主動撲上來,就是要找你,探聽虛實,說明表白,於肇其就是於肇其。

柯德海跟於肇其繞圈子,敲邊鼓,隻說沒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僥幸,這種事沒有僥幸。他還讓於沉住氣,該找的找,不該找的別找,不要搞得到處聲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揚揚。他走後柯德海即急通塗森林,因為挺擔心。於肇其在他那裏表現特別情緒化,非常衝動,胡亂說話。除了自稱清白,他還指控有人搞他,說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讓他當局長,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險惡。他不怕,想搞就來,他後邊有人,後邊的後邊還有人,從市裏省裏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話,美國紐約聯合國大樓裏都能找到說話的,看他們能搞到什麼程度!

“這他媽說啥呀!”塗森林不禁著急。

“我告訴他別亂講話,這種時候尤其要冷靜。”柯德海道,“他那種性子,怕他弄個不可收拾,真是特別不放心。”

此刻塗森林遠在俄羅斯,柯德海為什麼還找他說這些?就因為特別不放心。他說,以他掌握的情況分析,於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的那樣清白,事情可能會變得很嚴重。具體情況他還不好細說,特別在電話裏,等塗森林回來吧。他覺得現在恐怕還得請塗森林給小於打個電話,盡量勸導,以求穩妥。

塗森林握著電話,好一陣不出聲。末了他說,他會再給於肇其打個電話。

“這種時候還得勞你老塗,真是沒辦法。”柯德海說,“你知道他就那樣,當初跟我總不對路,但是聽你的。”

塗森林說柯大主任的任務真是代價太昂貴,手機國際漫遊非常費錢的。

柯德海跟著也開玩笑,讓塗森林弄張發票給他,多少都行,他負責報銷。

塗森林即在紅場上給於肇其打電話,沒聯係上,對方手機關閉。

當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團組去莫斯科最負盛名的阿爾巴特街參觀購物。下車前導遊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羅斯外交部大樓外集中,這座大樓是哥特式建築,尖頂高聳,可為標誌。導遊讓大家對表,說當晚俄方接待單位有一個招待宴會,遲到了有違外事紀律,大家一定要守時。導遊建議所有團組成員把手表從北京時間調為莫斯科夏令時間,待離開俄羅斯回國再調回來,以免一路總在換算。車中一些人趕緊調表,塗森林也把手機取出來更改時間。

他問導遊:“除了購物,這條街還有什麼?”

導遊說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塗森林說他出門從不買東西,因為不擅長這個,老婆交代他不要亂花錢,所以逛街購物,以飽眼福為基本原則。到俄羅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麼,都是以前曾經很熟悉的。懷舊總是有親切感。今天沒找到列寧同誌,挺遺憾,就在這裏找一找普希金同誌吧。車上人都笑,說塗局長這個稱呼明顯不當,普希金是沙俄時期俄羅斯最有名的詩人,那時候還沒有布爾什維克。塗森林恍然大悟,說是他呀,明白了,寫過《上尉和他的女兒》,為了名譽死於決鬥。

阿爾巴特街熙熙攘攘,兩旁店麵,街中擺鋪,人來人往。團組人員入街後各自走散。塗森林背著個包獨自行動,東看西看,不時拿出手機。

於肇其總是聯係不上。

他在那條街上開始注意起木套娃,這可能是阿爾巴特街大小商鋪裏最普通的木製工藝品,外觀多為笑眯眯披俄羅斯花頭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兩部分,下部為圓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頭和身子,可從中部旋開,裏邊車空,套著另一個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開,裏邊還套著一個更小的。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個,大的一套十幾個,全部套起來隻有一個大娃娃,拆開來一溜擺開,從大到小一排俄羅斯小姑娘,一式的花頭巾,一樣的笑眯眯。

塗森林覺得有趣,說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陽光。

他在阿爾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團組一個同伴從旁邊走過,塗森林把他喊住,請他幫忙按一下快門,跟普希金同誌合個影。這時手機響鈴了。

是於肇其。此刻為北京時間晚十一點出頭,於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機的來電顯示,知道塗森林遠從俄羅斯掛了數個跨國長途進來。沒有要事,當然不會如此尋找。於肇其回了電話。

他說老塗什麼事呢?

塗森林說此刻他在阿爾巴特街,這裏有很多俄羅斯套娃,出國前聽於肇其說過。他在這裏看到了一種套娃很特別,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蘇聯領袖人像,一個套一個,按任職時間順序大小擺開,排列於大街上供遊客選購。

於肇其說他見過,形象畫得挺誇張,有點漫畫化。

塗森林問於肇其去年赴俄,在哪兒買的紫金項鏈?阿爾巴特街嗎?於肇其說不是,那種地方東西貴,導遊帶他們去近郊一家專業精品店,在那裏買的。

“可靠嗎?會不會真假莫辨?”

塗森林故意東拉西扯,如此國際漫遊。於肇其當然知道不對頭,他直截了當地問:“老塗你一定聽到什麼了?老柯跟你怎麼說?”

塗森林說他沒聽老柯說什麼。他在阿爾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論第一個命題:“世界是物質的世界。”他還想起了於肇其。以往隻知道俄羅斯有三套車,現在才知道還有一種東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來還可以這樣套在一塊。

於肇其默不作聲。

塗森林說國際漫遊費太貴了,不敢太多抒發觀感,回家再細談。遠在異國,此刻很想念鄉親們,特別想念小於同誌。臨行前聊過天,知道於肇其碰上一些情況,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牽掛。千萬裏外,禁不住還想交代一句話:冷靜對待,不要情緒失控,務必做出正確抉擇。該做的事要做,不該說的話別說。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應當為之負責。無論碰到什麼,都應當經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羅斯,不由得想起早年這裏一部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很熟悉的,寫的其實不是煉鋼,是煉人,書裏講了人的一生應當怎麼度過,很理想化,估計塵世中人很少有誰可以夠得著。但是盡量少為一些什麼愧疚終生,還是應當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於肇其還是默不作聲,一定有些感覺。

“說得我又舌頭大了。”塗森林道別,“回頭再談。”

於肇其很反常,突然“嗚”的一下,在電話那頭失聲痛哭。

他說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塗森林好好談談,像以前那樣。塗森林怎麼一下子跑那麼遠?還怎麼說?他知道塗森林是關心他。沒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發悶,著急。塗森林什麼時候回來啊?不會來不及了吧?

他把電話放了。

塗森林看著自己的手機發愣,好一會兒。

時恰有兩位團組同伴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喊他。

“塗局長幹嗎了?這麼嚴肅?”

塗森林即笑眯眯,燦爛而陽光。

他說這是當年紅軍的帽子。是吧?

小攤兒上擺著一種俄羅斯軍帽,不是如今俄羅斯軍人頭上那種俄式大蓋帽,是一種尖頂皮帽,皮帽中嵌著一粒紅色五角星。印象中這是數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紅軍戰士的帽子。塗森林興之所至,剛在電話裏跟於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蘇聯名著,書裏主人公紅軍戰士保爾戴的帽子應當就是這種。眼下阿爾巴特大街上到處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