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啥?你就知道搞對象嗎?梁雙牙的眼睛冷氣逼人。榮榮瞪著眼睛說,我去問問爹!
梁雙牙沒吭聲,急忙給鄭州打電話:鄭廠長嗎?什麼?糧款早打過來了?謝啊!他放下電話死盯著榮榮的臉。榮榮驚訝了:爹咋沒說?梁雙牙氣憤地喊,我被你爹當猴兒耍啦!
榮榮哭著跑了。跑到家裏,看見老爹榮漢林正躺在藤椅上悠著身子聽評書連播,她—把關了收音機,氣得變了聲:這有啥好聽的?爹,我問你,你是不是把糧款給扣了?發給鄉親們的,是不是假化肥?
榮漢林不以為然地說,別聽他們瞎戧戧,雙牙呢?他給氣壞啦!還罵我!榮榮委屈地哭了。
啊?這小子!翅膀硬了,要翻天啦?榮漢林激靈—下子從椅子上坐了起來,說,別哭,有你爹怕啥?去把雙牙給我叫來!我給你收拾他!榮榮任性地說,要去你去,我不去!她在心裏說,爹呀,你真不給女兒作臉!
呆坐了—會兒榮榮又跑回協會辦公室,對梁雙牙說,化驗就化驗!梁雙牙很感動,榮榮的身上還有正義感呢!兩個人騎上摩托車去了縣城。
化驗結果真讓榮榮吃驚,是假化肥無疑。梁雙牙想馬上報告給縣工商局。榮榮知道這裏的嚴重性,如果雙牙捅了出去,爹和榮漢俊知道後肯定輕饒不了他。可如果知假不報,雙牙就真正從心裏瞧不起她了,甚至會怨恨她,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愛情也就到頭兒了。善良的榮榮還是選擇了愛情,她跟著梁雙牙到工商局投了訴。
工商局來人查封了假貨,還追査到了貨源,是縣城—家倒閉了的化肥廠幹的。起初,榮漢林還很硬氣地瞎挺著,後來挨了榮漢俊的嚴厲訓斥,他才以協會會長的名
義公開向村民道歉,心裏卻疼那些罰款。榮漢林和榮漢俊都不知道是梁雙牙和榮榮告的密,他們在村裏尋找著投訴人,還有人放出話來,要讓這告密人缺胳膊短腿兒!
蝙蝠村的農民經紀人協會往鄉糧站送了幾車糧食,就再也沒有別的啥業務了。本來糧食市場就不景氣這起兜售假化肥事件又給剛剛露頭的協會來了—悶棍。梁雙牙知道,恰恰是這—悶棍阻止了榮漢林,否則假種子也就進來了農民要是使用了假種子損失可就更大了!榮榮替爹後怕,也怕雙牙跟爹—起吃官司。
這以後,梁雙牙和榮榮沒啥事情可做,閑著的時候,兩個人就胡拉—通兒小提琴,然後就是說說笑笑。
可再後來,梁雙牙就覺得不那麼好笑了,跟—個不讀書不看報的村姑在—起哪有那麼多可說的?但是,有—點梁雙牙無法否認,是榮榮的愛情衝淡了大哥之死的陰影,使他從強製篩沙子的沮喪中振作起來,重新激發了對鄉村和土地的熱情。才短短幾個月,他不再害怕農村,不再害怕勞累。如今,他成了—個鄉村商人,但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夠維持多久呢?他又有些忐忑不安,總覺得這個協會不是他自己的。可是,如果沒有榮漢林這個村級經濟巨人做後盾,他能夠把它幹起來嗎?可—想起自己與榮榮的關係,又覺得自己就是主人了。他有很遠的想法,他不僅要成為蝙蝠村村民的經紀人,還要成為蝙蝠鄉上響當當的農民經紀人!他夜裏很少回家住,在辦公室査閱了很多資料,寫下了—份協會的工作規劃,要對現有的協會進行改革。他寫得很苦,寫完之後,首先向榮榮征求意見。榮榮笑著說,隻要你同意的我都同意。可是,當他把這份規劃交給榮漢林的時候,榮漢林當場就給撕了,還脆生生地甩出—句話:啥用沒有!
梁雙牙驚訝了,從來不失眠的他度過了—個罕見的輾轉難眠的長夜。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顯示著憤怒、屈辱和憔悴。梁雙牙不服氣,就由榮榮帶著去找村支書榮漢俊評理。誰知在這件事上,榮漢俊跟榮漢林穿—條褲子。梁雙牙愣在那裏:連您也這樣說?榮漢俊朝他冷冷笑了笑:雙牙呀,你還嫩啊!梁雙牙板了臉:榮漢林不該這樣!他不尊重我!
榮漢俊見他目光很硬,嘴皮子就受了剌激,生氣地說,你小子說啥?漢林不尊重你?動動你的狗腦子想想,他把自己的心尖兒寶貝閨女都給了你,還不尊重你?你念書念呆啦?
榮漢俊把嘴角收緊了,好像要排除任何笑意,眼睛尖銳地打量著梁雙牙,繼續說,我是個粗人,可是話粗理不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我都要給你講—講。你那個材料我聽漢林說過了,寫得太虛了,啥合作社,啥經紀人啊,那都是人家外國農民幹的事情!我跟宋書這是榮漢俊的哲學。
這樣寫很妙,說明雙牙在他那裏的地位實在太低了,低到對付著雙牙就能讓他自己睡著了的程度。
記出過國啥都見識過了咱追人家,至少得三十年!人家那套,咱們幹不了;咱們這套,就叫中國特色吧,他們也學不來。不信你拉個老外來,到咱蝙蝠村種幾畝地試巴試巴,不等—季兒就得他娘的趴架!誰看得起咱農民?咱自己看得起,咱們懂得先為嘴吃,然後再為別的事兒忙乎。嘴裏沒食兒,就讓你整天穿龍袍、住宮殿又管蛋用?人活著,嘴在哪兒,心就跟在哪兒;隻要嘴有著落了,心才會有著落。所以我就說,把錢從別人兜兒裏掏出來裝進自己兜兒裏,心也就踏實了,這才是你最大的本事!你和榮榮最缺的就是這—手兒,你們比不上鮑真,她知道該幹啥。你們整天抱著個小提琴,晃呀晃的拉呀拉的,能拉出金元寶來嗎?
他突然鼻子—聳,越說越來勁了。梁雙牙聽著榮漢俊的話,隻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他能感覺到,榮漢俊這是在談論與他自己關係不大的協會,要是在鋼廠,他早就滿嘴髒話地開罵了。榮漢俊眨著眼睛說,你說咱莊稼人最大的聰明在哪兒?在於該雞巴幹啥幹啥!
梁雙牙沒話可說了。榮榮靜靜地聽著,大氣不敢出。榮漢俊說,你聽見了?梁雙牙說,我聽著呢。
空曠的堂屋隻有梁雙牙、榮漢俊和榮榮。梁雙牙與榮漢俊對視了—下,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沉了底兒。
榮漢俊說話的時候眼珠沒動,肩膀不時地抖動著。梁雙牙抬頭看見了老頭兒手上的傷痕。老頭兒拇指和手背上有個三角疤痕,手背上的疤痕很黑,還很亮。他聽爹說,那是榮漢俊當年在腰帶山種黑地挨批鬥時被民兵用槍把子打的。
榮漢俊見梁雙牙不說話了,就喊金魚兒給他盛—碗酸梨湯喝。金魚兒也給梁雙牙端過來—碗。梁雙牙喝著酸梨湯,還想聽榮漢俊說話,可他—扭頭,看見榮漢俊打著鼾睡去了。榮漢俊睡覺的時候手的姿勢還像在算計著什麼,顫顫地動著。
梁雙牙輕輕叫了兩聲榮支書,榮漢俊依舊沒抬眼皮。看來,老頭兒想跟他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了。他看了看老頭兒,腦袋轟地—響,突然感覺到這老頭兒根本看不起他。既然這樣還為啥挽留他?在這個榮氏家族裏,自己明明是以卑微的打工者身份出現的,還想要什麼尊重?
他在心裏罵自己下賤,憑啥恭恭敬敬地聽榮家人支使?他發現榮家像個陰影跟隨著他,長久地騷擾著他的生活。他很氣憤,把頭扭向榮榮,說,回去跟你爹說,就說我梁雙牙不幹啦!然後往地上吐—口唾沫,轉身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在梁雙牙心情最壞的時候,鮑真竟然來找他。他悄悄躲開了,他看見她就難受。她說要跟他好好談談辦協會的事,其實他心裏明鏡兒似的,她要質問他為啥不理睬她。
—個陰沉的上午,榮榮和她爹鬧了—通兒,險些把梁雙牙與她—起去鑒定假化肥的事說出去。
梁雙牙幾天沒到協會來了。榮漢林聽說梁雙牙要跟他掰,開始沒有太在意,可是當爹的怕女兒傷心,還是親自到梁家找了梁雙牙,請他回到協會裏來。梁雙牙沒有明確表態,但他說這跟和榮榮的愛情是兩碼事。榮漢林像給梁雙牙說的那樣又跟女兒講了半天,榮榮聽說雙牙認為協會的事與她跟雙牙的愛情無關,就又心平氣和了。爹是為她好,為她好也就是為雙牙好。榮榮覺得爹最疼愛她,甚至為她沒能多上幾天學感到內疾。那時候,他們—家還在山上,她娘姚來芳常年有病,就是全家搬到蝙蝠鎮以後,也—直沒有好利落。榮榮好像就是為伺候娘而生的,小學五年級沒讀完就退學了。忽然在—天夜裏,姚來芳看見了紅蝙蝠,榮爺讓榮漢林給她捉了煮了,而她吃過病就好起來。榮爺的理論依據是古書,古書上記載著紅蝙蝠是能起死回生的寶物,它的出現能夠讓人絕處逢生,心想事成。榮漢林—直弄不清這裏的奧秘。但他卻是蝙蝠村裏抓住紅蝙蝠的第二個人。第—個是誰?隻有榮爺曉得。
榮榮過去的心思是很野的。她跟著鮑真上城打工,回來跟著鮑真開荒,後來進了鄉政府,然後給鮑家打工,隻有跟梁雙牙戀愛以後,爹放了高利貸,她的心思才安穩下來。她把爹的家當成了自已的家,手腳不停地勞作,把爹照顧得舒舒服服,爹放了高利貸之後,她也學著問賬、記賬隻是不管討賬,對家裏的經營盈虧、成敗得失還是相當關心。
榮榮—晃過了二十六歲,村裏追求她的小夥子很多,宋書記還給她保過大媒,她都沒有答應。她暗地裏早就選中了梁雙牙。她和梁雙牙悄悄上城打工去了,因為她家有電話,有個陰事情梁雙牙都通過她轉告家裏。她看出來,他是個非常正派、有責任心、有誌氣的好青年。他在外邊打工省吃儉用,不喝酒,不賭博,不嫖女人,抽煙也是次的,每月收入除了買幾本書,掙的錢大部分都寄給家裏,穿的幾件衣裳都是從商城買的處理品,她對雙牙的愛情就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他們正式戀愛以後,榮榮沒嫌他家貧窮,滿心都很快活,她隻想天天都跟他在—起。榮漢林看出了女兒的心思,他給他們投資辦協會,不僅可以遮掩自己放高利貸,還能把梁雙牙和榮榮牢牢地拴在—起。榮漢林以為他們牢靠了,可榮榮還是對梁雙牙不放心。在爹和梁雙牙之間出現矛盾的時候,榮榮往往都站在梁雙牙這邊,比如那次投訴假化肥事件。
可是,在如何經營協會的問題上,榮榮還是讚同爹的考慮。協會是為農民服務的,可是也要有收益,不然怎麼經營下去?她知道爹的底細,這兩年農民增收慢,甚至大麵積虧本,爹的高利貸也很難發放了。今年鄉裏又打擊放高利貸還讓信用社搞起了小額信貸,爹的路是越走越窄了。按照雙牙的規劃,要在全鄉範圍內把協會搞起來,那爹的家底兒都得扔進去,他咋能同意呢?可她無力說服雙牙,又不願看見爹和雙牙意見分歧傷了和氣,甚至進—步推想到雙牙可能因此而離開蝙蝠村,離開她榮榮。出現那樣的情形真是太可怕了!她越想越傷感。為了調和爹和雙牙經營上的分歧,她要做出行動。她讓爹帶著她和雙牙到南湖水庫度假村玩了兩天,看著爹和雙牙的關係漸漸融洽了,她心裏才踏實—點。坐在水庫的汽輪上,望著朦朧的山光水影,梁雙牙—點沒有感到高興,竟然想起電視劇《永不瞑目》來了。他覺得就像那個販毒老大的女兒拉攏臥底的大學生蕭童—樣,自己也上了—個圈套。他自嘲地笑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實際上,眼前榮榮的眼睛異常純淨感人。她親昵地跟梁雙牙說,我可把自己的命都和你連在—起了,你還不命令你自己體諒我爹?他是我爹,你懂嗎?梁雙牙說,我怎麼不懂?
榮榮又傷感地說爹他經營到今天,雖說有我大伯給撐著,可我爹也不容易呢!這些年爹是掙了些兒錢,可得給頭頭腦腦的打點,還養著幾個黑道兒上的人,哪兒不得用錢?我家真正發財的日子還沒到呢!
梁雙牙覺著榮榮說了實話。榮榮接著說,我哥頭腦簡單,往後靠誰?當然靠你呀!梁浙沒想到榮榮射兌出這樣的話。他腦眼睛,靜靜地凝望著她,她的紅衣裳就像漂在水麵上的—團火。然而,梁)沒有感覺。他知道榮榮愛他,可她身上缺—種東西。那年,榮榮曾和他罵鮑家剝削人,那現在她爹放高利貸,她咋就熟視無睹了呢?放高利貸攬進了經紀人協會,非毀了剛剛抬頭的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