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3 / 3)

梁雙牙搖搖頭說,你瞎說什麼?榮榮,你先去吧,我隻給鮑家幹上兩個月,到時候我就去城裏找你!

榮榮不依不饒地喊,你以為你是誰呀?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啦!梁雙牙說,那我就幹點兒別的嘛!

榮榮倔倔地—擰身子,眼圈紅了,大聲喊,你不去我去,有你小子後悔的那天!說完抹著眼淚,晃晃地跑了。

梁雙牙無奈地看著她的背影,目送她滾圓的屁股顫顫地消失,心想榮榮這回是真生氣了。頭頂的太陽火辣辣的,他忙走到牆根陰涼處,搖著衣角扇風,很深地歎了口氣。村巷很靜,間或有—絲涼風。

梁雙牙沒有急著回家,坐在陰涼處吸煙,兩隻燕子飛過來,在他頭頂盤旋幾圈又飛走了。快晌午的時候,他看見老爹梁羅鍋和鄉親們收工了。老爹用鐮刀把兒挑著—隻茶壺,根據中國十二生肖中的動物的出沒時間來命名各個時辰。

茶壺晃蕩著,與鐮刀碰撞出脆脆的聲響。梁雙牙趕緊站起身,接過法爹手魚的茶壺和鐮刀,發現老爹紫紅的臉上沒流汗,臉上的每—條皺紋卻脹得飽滿。老爹愣了愣,問他為什麼沒走。梁雙牙看了看爹說,爹,我留下了!

梁羅鍋憨憨—笑,說,這就對嘍!鮑家人多喜歡你哩!鮑家是大戶了,鮑真還是你的對象,能有你的虧吃?

梁雙牙不喜歡爹這勢利勁兒,默默地走進院裏,看見磨牙的奶牛在細細地嚼著草料。他走到牛棚前,撤掉了草料槽子,惡狠狠地說,吃,就他媽知道吃,今天我屁也不給你吃!梁羅鍋狠狠地瞪了他—眼說,你罵個啥?

到了下午上工的時候,梁雙牙沒有去找鮑真,他跟著老爹來到麥地裏。這塊被稱作大刀把兒的土地,周圍被小河包圍著,形狀真像—個刀把兒。從小路到達麥田,要跨過蝙蝠河那座窄窄的土橋。鮑真沒有騙他,收割機是開不過去的。望著好大—片秦田,梁雙牙半張著嘴慌了,心咚咚地往嗓子眼兒那兒撞。他聞到了麥香,久違了的麥香!還慌個什麼呢?怕吃苦嗎?梁雙牙看著黃熟的麥子幾乎無從下手,他嘟囔了—句,爹,這真是咱家的地?

梁羅鍋望了他—眼,又看看地,點了點頭。梁雙牙埋怨老爹過去怎麼沒帶他來過。老爹把茶壺放在地頭,又拿兩捆麥秸遮住,告訴他,這地是第二輪土地承包時村裏後補給梁家的。

梁雙牙對自家土地的陌生,並沒有引起梁羅鍋的不滿,看來老爹在鮑家幹服了。梁雙牙能忍了這口氣留下來,梁羅鍋已經很知足了。梁羅鍋是這樣看的,在城裏賣苦力,那是完全沒譜兒的事兒,隻有土地才是牢抓實靠的。盡管眼下是給鮑家幹活,可這是自家的地,把自家的地養肥了,最後收回來的肯定是—塊肥田哩!

梁雙牙袖手站著,沒有看見鮑真的影子。他忽然想起,鮑真不到誰來派活兒?老爹告訴他說,鮑家向來都是記捆兒包活兒,鮑三爺會來驗收的。

梁雙牙開始跟著老爹割麥。太陽斜刺過來的光芒,像是麥芒紮在他的臉上、手上和胳膊上,癢癢的還有點痛感,他聽到了老爹割麥的嚓嚓聲和熱乎乎的腳步聲。而他自己割起來的時候,就聽不到老爹那邊的動靜了。剛下鐮時辰不大,他就感到腳上不得勁兒,手掌心裏幹疼,—看磨出了個血泡。他從地頭的書包裏拿出—副線手套戴上。不—會兒,給鮑家打工的村民紛紛來了。梁雙牙直起身,看見周五嬸、冬瓜、狗剩兒、豆丁兒和孫三老漢,正—溜兒走過土橋,跨進了麥田。

黃黃的麥茬蓋滿地皮,黑色的焦土—點也看不見,麥田的地皮上泛起—股陳年老酒的氣味,梁雙牙的雙腳踩上去喀哧喀哧響著。他把麥茬留高了,挨了老爹—頓訓斥。他不氣不惱,趁空兒直起腰,走到地頭大口地喝著茶水。這是龍井名茶,也是多年陳茶,是鮑三爺包地時送給老爹的。老爹—直舍不得喝,眼看著快變質了,才從房頂的籃子裏拿出來。他看見地那頭的收割機跑得挺歡,將金黃的麥秸攘得高高的。

他的視線被遠處模糊的廠房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個地方,但又不得不看,那是他曾經工作了四年的豆奶廠。弟弟梁煒讓他幹技術活兒,專管配料,穿著白大褂在電腦旁走來走去,是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裏,他覺得自己跟土地和農民—下子離遠了,而現在才知道,自己始終是個農民。他看得出來,老三梁煒當初是想把他永久留下來,可是他的文化太低了,根本無法適應那裏的技術和管理。他因吸煙、吐痰和亂講話,不止—次被監工罰款。有—回還寫錯了數據,造成了—大罐豆奶出現次品,梁煒才無奈地把他解雇了。他離開豆奶廠的上午,竟然偷偷抹了幾滴眼淚。別了,即使豆奶廠多麼紅火,他也不想再走進去了。看見鮑家在自家的土地上發了財,真讓人眼紅,當初他和老爹還不如死啃住土地,那樣就不會出現眼下的尷艙啦!……

梁雙牙割麥時拿鐮刀的手有些飄。他反複看著自己胳膊上的鍍金手表,剛剛幹了兩個鍾頭,離收工的時間還很遠,他就覺得像是在田裏幹了—年那樣漫長。他有點頭暈,像是有—口腥熱的血團在喉嚨裏滾著。

—抬頭,看見鮑真騎著藍色的木蘭摩托趕到地頭,分給每人—根冰棍兒。梁雙牙也接了冰棍兒吞吃下去,湧到嘴裏的炭火才被壓下去。鮑真是替鮑三爺給大夥兒記工來的,得空她自己也跟著幹活。她渾身的曲線還是那麼完美,眼睛很亮,黑黑的長發無比柔潤地纏在頭頂,再用寬大的草帽壓住。

她走到梁雙牙跟前,梁雙牙聞到她身上—股淡淡的香味兒。她高興地說,雙牙,我就知道你會來田裏。咋樣?離開了莊稼幾年,還能適應嗎?別累著,慢慢來吧!

梁雙牙點了點頭,心裏熱乎乎的。鮑真抓住梁羅鍋手裏的鐮刀幹起活來。她麻利地幹著,不時將腦袋扭過來看看梁雙牙。唉,這個冤家呀!她不由得歎息了—聲。

鮑真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梁雙牙抬起頭來—看,見鮑真已經把他甩下好遠了。田裏勞作的女人屁股都很大,他從麥壟的縫隙裏看上去,覺得她們的屁股和後腰分不清楚。鮑真與這些女人不—樣,幹活時竟然也有個俏模樣兒,不時流露出—種美,而無論活兒有多麼繁重。雙牙看見鮑真站直了身子,—回身,他們的目光又不期而遇了,雙牙慌慌地把目光挪開。

鮑真看見梁雙牙落後了,就回過身來幫他。兩人碰頭了,直直腰。鮑真目光逼人,像是要看到他心裏。她說,跟你說個事兒,晚上到我家吃飯,去不去?梁雙牙愣了—下,支吾著,還有誰呢?

鮑真說,沒誰,不過告訴你啊,晚上不光吃飯我姥爺還有話跟你交代呢!梁雙牙猶豫—下說,還是讓我爹去跟三爺說話兒吧!鮑真生氣地說,怎麼,我姥爺就請不動你啦?那我鮑真能不能支使你?梁雙牙想了想說,算我出工,我就去!說完,他挑釁似的盯著鮑真。鮑真兩隻眼睛也直勾勾地盯著他,撇著嘴說,你可夠牛的,請你吃飯還得算你出工!你還知道姓啥不?你以為你是誰啊?

梁雙牙長出了口氣,感到很暢快,似乎覺得自己替受了屈辱的農民扳回了—局。鮑真看都沒再看他—眼,彎著腰默默地割麥,雙手揮舞得是那樣靈活,就像扭秧歌—樣漂亮。眨眼工夫,鮑真的身後就倒下—片麥子,就連周五嬸他們也都驚奇地打量著這個姑娘。她這樣拚命幹活,是給外人看呢,還是出於對自家的責任?這讓人們聯想起當年她娘鮑月芝料理責任田時的潑辣勁兒。

太陽到傍晚才蔫了,—股涼風吹來,緩緩地還有—些溫馨。不斷有人從田裏鑽出來,吆喝著老牛,哼著歌謠,背著沉甸甸的麥棵子,慢悠悠地上了路。